爱你中文网 > 科幻小说 > 尘*******凉 > 第253章 陆拾伍.永遇乐中
    郑元琪是外男,收到通报从宅邸驾马而来,离门口尚有两丈,把马一勒脚蹬一踢,飞身落入门中。伴他而行的几个麾下紧随其后,将马匹撇在门外交由门房看管,快步朝内走去。

    甫入门,就见前后行道上一位仆从也无,仅有阴冷萧索之气,幽幽缠绕上来。辰时尚且明朗的天空,到了巳时二刻,被北方来的一片一望无际的乌云遮挡,阴沉灰暗。依然留存的微弱日光照在屋墙影壁,令大片灰黑四逸,又生生框出一道道笔直尖锐的阴影。

    “府里怎的这样阴冷,恁个邪门。”

    不知哪个小声嘟囔了一句,话语落在空荡荡的行道中,很快被摆弄枯枝的阴风吞噬,余下脚踩板道的细密动静。

    顺着主道,他们穿过外院,来到中院厅堂,因这厅堂是内中外三院中至大的,也便是俗称的“大厅”。

    尚未入得去,郑元琪几人在大厅院门前往内观,窥得近二十人瑟瑟立于前庭,足下影子被暗淡的日光拖得细长细长,有数人掩面而泣,压抑的哭声替代了秋蝉绝迹前夜的嘶喊。

    不容郑元琪看明白,有素衣的侍女上前,拖着惨白的裙摆,领他们绕至偏门,脚步无声地迈过门槛,又在他们迈入院中后细致地阖上门扉。

    仿佛预料到郑元琪的到来,偏门的双开门被半敞开,氤氲的烟气变换着形状,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咳嗽声,缓缓从门内飘出来。

    “母亲。我已来了,您着急唤我,究竟是何事”

    郑元琪站定于门外,沉沉地朝内唤了一声,掰开另外半扇门扉,欲要踏进去。怎知木扉乍一启开,一股极其刺鼻的腥臭药味立即炸出,熏的郑元琪一众人一并后仰,险些齐齐跌个跟头。

    郑元琪不得不衣袖掩鼻,正在他下意识想要挪动脚步远离之时,一道嗓音幽幽地传入耳中“琪儿,你入来。”

    无法,他只好硬着头皮,提腿迈入耳房中。

    屋内烟气更浓,药味更沉。郑元琪顺着烟气飘来的方向踏步,日光从据说是仿造大内以琉璃贴的窗棂外渗进来,将目光所触的一切,通通染作血橘色。靴子踏在被格成方块的日光里,仿佛踏入了三途川的河水。河水对岸,雷玊玫立在庑房门前,面朝琉璃窗,雀绿衣摆斜斜铺在英石地砖上,像是一块伫立千年已攀满青苔的磐石。

    渐渐清晰的咳嗽声从雷玊玫身后断断续续传来,被她身影所阻挡。郑元琪虚着眼睛向门内投去目光,瞥见了大叠大叠的青烟在林立的木架之间穿梭,然后便是雷玊玫扭转过来的肃穆面容。

    雷玊玫眼中锐利,郑元琪不敢多看,低下头去,道“母亲有什么吩咐”

    “琪儿,你表哥有事暂不能回来主持大局,你且代行,令你的下手看顾好院中那些下人,莫让他们惊了”吩咐说至一半,雷玊玫忽然停顿,保养得当的面孔上,露出一个郑元琪完全不能够理解的复杂神情,而后低低说了声,“越儿。”

    郑元琪从来是不多问母亲吩咐的,此刻却深深怀疑自己双耳出了什么差错,眨眨眼,小心翼翼重复道“越儿”

    雷玊玫凝重的眉头,在郑元琪一声疑问以后,蓦地松懈下来,露出苦涩“对,越儿。”

    “我当年见他的时候,他才六岁。”

    不理会郑元琪因为惊愕而张大的嘴,雷玊玫转过身,慢慢在耳房的窗棂前,踱起步来。

    她说“真是个虎头虎脑精神的孩子,像他爹,拿着家里人给打的木剑,追着仆从满地跑。他还是个不怕生的小子,听说我是他姑奶奶,便来与我说话。我问他,说你就这么喜欢习武吗,长大了想做什么呀他舞着木剑说,长大了要当一个大侠。我笑他,说当大侠有什么好的,当大侠要吃苦啊,你当大侠是为什么呀他是一刻也不得闲的蹦来跳去,忽然停下来,跑到我面前眨着乌溜溜的眼看着我你猜他说了什么”

    郑元琪不敢乱猜,老老实实摇头“不知道。”

    雷玊玫忽然抬起头,紧紧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叹息。

    “他说,成为一代大侠以后,如果姑奶奶在外面吃了苦,他就驾着马儿,提着剑,把欺负姑奶奶的人打一顿,带着姑奶奶享福去那个时候你都十八岁了,可这样的话,你却从来没有说过。”

    郑元琪的脸一下子便红了。他向来是没有主见的人,头脑不聪明嘴巴又笨,从来听从母亲的意见,哪里想过说这样好听的话。

    “琪儿,人活在世上,欠债还钱,欠下一个人情还一个人情,都是天经地义的。但不是所有欠下的东西你都能还、你都能还得起的。如果你欠下一片真心,就算你嘲笑它天真,你用尽借口令你自己相信你别无选择,你无视它忽略它,它都已经变成牢牢长在肉里的刺。你去拔也痛,不拔也痛。”

    郑元琪不甚明白,嚅嗫着道“母亲,您说的究竟是”

    陈年旧事多说了,令人容易陷入伤感。雷玊玫收拾收拾思绪,回过身来,又问“你还记得,我与你父亲离异,带你踏入雷府大门前,是怎么与你说的吗”

    “您说,一旦入了雷家的门,我是外姓,一定会有很多流言蜚语。但我不要去听,只要把表哥交代的事情办好,表哥怎么想的我就怎么做,管他外人说三道四都无所谓。”郑元琪不假思索回答,“我们和雷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我要爱它护它,关心每一件小事,并把它们都当作自己的事去做好它。您还说,这天大地大,但是留着雷家血脉的人无论去到多远,只有雷府才是咱们真正的家。”

    雷玊玫走到窗棂前,盯住院中焦虑不安的人群“但是现在,这座宅院里有人想要害你表哥珍视之人,要害我雷家的血脉。你认为,要怎么办”

    郑元琪从不去过分理解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木讷憨厚的脸上,双唇抿成一个与雷玊玫如出一辙的刻薄弧度“表哥宽宏大量,他不屑去做的事,由我来做。”

    雷玊玫欣慰一笑“如此甚好。”

    二人返身,走入庑房。

    大厅是过往雷府置办家宴之所,树倒猢狲散后,基本已不再启用。左右的庑房,都有寻常厢房这样大,却其实是叫下人等候的地方。房中置有许多物架,诸多饮器茶炉等物陈列其上,仍旧精致非凡能窥得昔年家宴时的富丽堂皇,只现今都褪去了表面荣光,变得暮气沉沉。

    穿过层层物架,间隙之中终于瞅见弥漫整间屋子的厚重烟雾,是出自一个比拳头稍大的银鼎。小鼎被捧在苗人手中,他手臂上盘着一条狰狞的白蟒,不断探出舌头舔舐鼎中飘出的烟气,显露出陶醉不已的模样。它的尾巴从敞开的银鼎口里伸进去,白色鳞甲被熏的发青,但每一次搅动都激发大量烟气。

    另一侧,是背着药箱的大夫,大夫亦是掩住口鼻,瓮声瓮气问了一句“如何,可觉得好些”

    此话定不是问郑元琪或是雷玊玫的,他们嗅着这阵气味,胸闷气喘,可不觉半分舒坦。大夫问的,是卧于矮柜一侧躺椅之中不断咳嗽之人,那人好容易压住咳嗽的冲动,哑着声音回答“不觉晕眩,咳得难受。”

    离远了看,郑元琪只能望到顺着椅子垂落的玄色衣袍,堆叠成一片,有如夤夜盘根古树下滞留的、无法看清的黑暗。郑元琪欲走近些看,身后忽起奔走声,一道旋风冲了进来,灵巧自他身侧蹿过,落在躺椅侧。

    “大公子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是生病了吗怎会,昨日不还好好的么”

    未看清其人先闻其声。

    郑元琪晓得,敢在雷府之中风风火火来去的,除了他也就那么几人。定眼看,那着一身玄色武服穿牙色比甲的,果是莫家的小魔头。他深知小魔头性子急,毛毛躁躁,瞅自家母亲眉头微皱,便急忙上去要抓,免得小魔头惹祸。

    “做什么,莫碰我。”

    莫秋雨本就不喜郑元琪,又哪管人是好意是恶意,一撇身躲开,就看到罗谷雨手上不住出烟的银鼎。这下又令他似被拽了尾巴的猫子一般跳了起来,当下抬手去拨罗谷雨的手,道“你这是干的什么,还嫌屋里不够呛吗赶紧熄了熄了”

    他身高哪里及得上罗谷雨,垫高了脚要去拽罗谷雨手臂,哪知肩上一沉,身不由己倒退一步坐到躺椅扶手上。卧在躺椅之中的人总算是直起了身,捏着莫秋雨肩膀将他按住,轻声道“轻点声,莫闹。”

    郑元琪忍不住按了按额头。雷府之中他最烦的便是莫家这个小魔头,仿佛天生和他不对盘。莫秋雨人小鬼大叽叽喳喳吵的要命,说什么都处处不服气,除了表哥和莫左使外,难有谈得拢的。郑元琪已经能够想像待会儿小魔头像点燃了的炮仗,一下子炸开的情景

    “知得了。”

    莫秋雨放低声音,瞪了眼满目惊讶的郑元琪,想要回身去看身后之人。可按在他肩头的手收紧,身后人又是一阵咳嗽,令他的心也跟着一阵紧张。他的脸皱成一团,唯有端坐在扶手上不动,掩去身后人的面目,而他双手在自个腿上互握成拳,抬头向大夫问道“你是公孙大夫吧能否告诉我,大公子究竟是怎么了”

    这个问题,今日不是头一回有人提问,对于即便知道了来龙去脉也不清楚因缘纠葛之人,公孙弘仅仅简单解释道“在下亦是不知,雷大公子今晨本已有好转,天色阴沉下来后,竟又有复发之兆。幸而罗公子取来蛊药点燃,暂且缓解。”

    莫秋雨不知昨夜究竟起了多大混乱,哪里听得明白公孙弘所言他也是今晨起来晨练,忽而收到雷元江差人捎来的口信令他照看大公子,才连忙洗漱换了身衣裳就匆匆赶至雷府。莫赟不在,家中事物尽管有他母亲以及管家处理,但他母亲与管家是无权探听任何与雷府有关事务。虽他过了年也才十五虚岁,作为嫡长子,自是莫府的少主人,雷元江若有需要,他必即刻赶往所需之处。奈何公孙弘作出如此简略的回答,他一头雾水,想要细问,雷玊玫抢先开口“大公子遭人暗害,缘由不明,其中因缘按下再说。待屋外之人一一审问过,或会有所眉目。”

    莫秋雨入门前,自也有见到那一院子的下人,若按常理,这是雷家内部的事情,他不该牵涉。可雷元江既然给他带了口信命他来此,已是摆明姿态,给他参与其中的权利,是以他想,家主该是担忧雷玊玫不尽心彻查委屈了大公子,故而才让他在一旁代替监察。

    如此想罢,犹如天降大任,莫秋雨双手用力捏了捏自己拇指,暗暗道莫秋雨啊莫秋雨,再两年你便及束发,现在也要开始学着帮衬家主和大公子,不能似个小孩儿一样只晓得玩耍了。

    于是他待身后咳嗽声减缓,肩上按着的手掌移开,便将双脚落回地上,挺起胸膛直视郑元琪同雷玊玫,道“既然如此,我也带了部下几人,何不就开始审问,速战速决,抓出背后捣鬼之人”

    莫家是半个自己人,雷玊玫与莫赟相识的时间,可以说比雷元江与莫赟建交的时间更久。要非是担心莫秋雨大嗓门吵着原本就难受的唐申,她从不在意莫秋雨这个小少年些微失礼之处。雷玊玫原意,是知自己身份指挥府中护卫有所不妥,便等得郑元琪带来部下,好多一份依仗。莫秋雨此言,正合雷玊玫心意,如此何来不应之理,颔首道“善。”

    厅堂正门开启之刻,门轴转动发出的些许咿呀,成了院中诸人耳中天籁、无尽黑夜里的启明星光,也是落地的火签令、高高升起的铡刀。

    这些人,至今亦不知自己究竟为何缘故而被带来此处。

    他们眼睁睁看着熟悉之人一个接着一个被押入队伍,见证出言反抗之人被一言不发暴力镇压,心中惶恐随着时间越积越深。恍惚之中,身侧的素衣侍女成了押送他们前往刑场的刽子手,眼前缓缓开启的大门,旁侧黑白无常的身影若隐若现大门的深处,将是十殿阎王,左侧立有牛头,右侧立有马面,一面捧着生死簿,一面举着哭丧棒

    但不是。

    启门的,是两个劲装汉子。他们有下巴,有影子,仔细看,还能忆起曾在府中贵人身后见过这般面孔。这些熟悉的面孔,非但没有令这些人心中魍魉散尽,反而抹去他们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与侥幸这非是另一个灾厄梦境。

    而是裸的现实。

    厅堂尽头,座上镶云石靠背红木椅无人,雷家大姑奶奶雷玊玫,侧身坐在主位左前方一圆凳上。她的右侧负手立着高大的郑元琪,而主位左侧立着的,是莫家少主。侍女长平姐儿朝雷玊玫递上一份名单,便退身隐于一侧,因她没有资格侍奉左右。

    雷玊玫捻过名单展开,并未躲避后侧莫秋雨自以为隐蔽的探看。然而望着纸上人名,莫秋雨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毕竟他连自家下人名称都记不全,又谈何识得名单上之人的姓名

    雷玊玫并不多做解释,指腹在纸面上缓缓摩挲,吩咐道“将人带过来,首先让顾兰幸与严新禄来见我。”

    下面的人听令,出得门去,将二人带入门内。

    门内,是偌大的厅堂,十八张圆桌梅花一般散落,稍矮于腰身的插屏纵横其间,伴着鎏金的灯架。兰幸来雷府的时日短,从未入过此厅,察觉一侧庑房似有人影潜伏,不等细看,又瞥到头顶隐有细长阴影垂落,举目探看,竟见一人头大小之物悬挂屋梁之下且非是她头顶一个,而是挤挤攘攘铺满了整个屋顶,门外一阵阴风吹来,摇摇晃晃

    兰幸心中一吓,仿佛看到昔年城墙之上悬满人头的模样当下脚下大乱,往一侧侍女身上跌去,又被抓住肩膀提起来。肩头的疼痛勉强令她从惊恐之中稍微回过神,如此才看清那金瓜大小的,全是悬灯。因时辰太早,未有一盏点燃,只有细小的影子隐隐垂落。

    顾兰幸的异状并没有引起太多重视,早在她之前,严新禄便快步走到雷玊玫脚前,噗通一声,跪到地上。

    严新禄这一跪,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于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就这般贴在地上,声音恭敬地道“严新禄见过姑奶奶,不知所犯何事竟劳姑奶奶费心,小的心下实在惶恐。旁的小的不敢多说,但听姑奶奶吩咐,只求姑奶奶明察秋毫。”

    雷家内部本无有此等礼节,无奈严新禄这一先声夺人实在是好,反衬的呆立在原地的兰幸有大不敬。兰幸愣了愣,不得不随严新禄一并跪下,她小心翼翼抬首,却见得雷玊玫面容不为所动,唯淡声说道“行了,你们二位也是我这府里的老人,知道今日过来,是为了什么吧”

    如此问话,意料之中。屋外之人,在等待的时辰里,怕已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此生之中,再没有哪日似今日一般,恨不得将自身所作每一件小事挖掘出来,好确认自身未曾犯错。

    只一时之间,满堂静寂。

    严新禄盯着地上毡毯,兰幸垂头望着雷玊玫厚重衣摆。厅堂之空旷,四面八方投来的苛刻视线可比三月冰凌及身,二人腰背,现下却成了不声不闻的顽石。

    见二人一声不吭,郑元琪眉首一压,心中已觉二人必有隐藏。他侧头欲请示母亲是否要给这二人一些惩罚,恰巧见到雷玊玫眼中厉芒闪逝,而面庞则柔和下来。

    “二位在府中任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小打小闹,哪里有什么干系”雷玊玫抬起手来,轻轻摆了摆,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掠而过,遥遥落往门外,说道,“门内也好,门外也罢,大家都是血肉之躯,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有欲望,就有自己的打算。我雷家,不是那些满腹经纶的朱门楼第,满口存天理灭人欲。也不是道馆古刹,按本宣经,不准半分出格。”

    雷玊玫幽幽叹了一声“正如我所说的,你们二位都是老人了,知我雷家唯一讲求的,是我等以诚待你,唯求你等也以诚待我。”

    兰幸垂下眼睑,未曾言语。倒是严新禄,又在地上磕了一记头,喏喏道“但凡大姑奶奶所问,小的不敢隐瞒分毫。”

    其中诚意多少,旁听者无从知晓。

    雷玊玫颔首,姑且对其所言表示认可,接下来的言语,是图穷匕见直指要点“严新禄,这几日来,似乎你的行踪,与往日有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