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晏。</p>
所以在这个故事里，我决定像所有人一样，叫他老晏。</p>
在我还小的时候，老晏看上去就已经老了，虽然现在算起来，那时的他不过四十多岁。</p>
老晏身上有太多岁月的痕迹。</p>
比如眼角密集的纹路，比如那件经年不变的灰色夹克，比如稀疏得好像随时会被风扒光的头发，以及扎根在每个毛孔里，密不透风的沉默。</p>
巷子里的人喊他“老晏”，或者直接粗暴地称呼一声“卖爆谷的”。</p>
因为他总在每天，太阳近最高点时，推着那架黑色爆谷机，出现在巷口。</p>
铁质机架，往水泥地上一撑，装满炒米棒子的塑料袋，往车架上一套，</p>
再松开旁边扎紧的米袋，就算是完成所有准备工作，</p>
然后便可以抖抖索索地，从口袋摸出一只烟点燃，整个身子跟着软下来，后背往后一靠。</p>
双腿微曲着，像是要融化到身后那截红砖墙上。</p>
只剩一双锋利的眼，吊在烟雾里。</p>
在中午回家的孩子们，填满这条巷子之前，老晏大概可以抽完七支烟。</p>
许多阴冷的早晨，我就这样裹着厚棉被，伏在窗口窥看。</p>
一边打开日记本，得意地写下类似“那个男人每吐出一口浓浓的烟，便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的句子。</p>
放下笔，继续撑着脑袋，等他把嘴里的烟拔出来，戳进漆黑的砖缝里，换上新的一支。</p>
很快，老晏就会迎来第一批客人。</p>
穿校服的孩子们，吵吵嚷嚷地涌过来，他们中，只要有一个肯出三块钱买一桶苞米，所有人便都走不动路了。</p>
老晏在簇拥下，把苞米倒进爆谷机，转动手摇杆，轰隆声震荡在滚筒里。</p>
他的嘴角紧绷，眼睛瞪得滚圆，看起来，像临街的木门板上贴的年画。</p>
眼见着手臂的转速越发激烈，旁边那些稚嫩的脸，也跟着被拉长，呼吸声遮天蔽日。</p>
老晏的身体里，传出奇异的频率，像藏着无数紧绷的琴弦，脸上也因为过分用力，棱角毕现。</p>
就在那张脸几乎要抽搐的时候，机器终于发出一声爆响，所有人都跟着松一口气。</p>
孩子们半张着嘴，看老晏。</p>
老晏目光松弛下来，像被抽掉脊骨似得，慢慢蹲下了身，头埋进两膝间，长久地喘息，谁也不敢上去打搅。</p>
我站在二楼窗前，俯视他蜷曲的起伏的脊背。</p>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感觉这个人像是在闷笑，又像在呜咽。</p>
这都是我九岁那年，因为肺结核，休学期间发生的事。</p>
疾病送给我漫长的看不到头的假期，也送给我以假乱真的孤独，和煞有其事的忧郁。</p>
老晏从此和窗前交错的香樟枝，一起扎根在我的记忆里。</p>
很长一段日子里，我总是问爸妈，“老晏”的“晏”怎么写。</p>
只有小学学历的他们都是一愣，尴尬地绕开话题。</p>
像是为弥补自己知识的空白，他们会绞尽脑汁说起，另外一些关于老晏的故事。</p>
从那些支离破碎的叙述里，我知道，老晏的父亲，曾是南京某烟草厂的老板。</p>
九十年代初，厂子倒闭后，上吊自杀。</p>
知道老晏年轻时蹲过监狱，回到巷子也不过几年光景。</p>
知道他从不跟巷子里的人，多说一句话，却会在下雨的晚上，紧锁房门，整夜嘶喊。</p>
知道他会把卖不完的炒米棒，挂到巷子尽头那所，阴气森森的疯人院的铁栅上……</p>
爸妈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每次结束讲述前，还要用手指戳着自己脑门。</p>
望着那所疯人院的方向说：“这个男的，怪得很嘞，我估计啊，脑子可能也是有点问题！”</p>
我不觉得他怪，只觉得这个人有意思的厉害，</p>
我知道了很多，关于他的或真或假的故事，却仍然不知道“老晏”的“晏”字怎么写。</p>
我十一岁那年冬天，老晏失踪了，巷子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说。</p>
而对喜欢围聚在爆谷机边的孩子而言，这意味着放学路上，损失了一声亢奋的爆响，</p>
从此必须要绞尽脑汁，寻找新的乐子。</p>
我们就在这样处心积虑，又漫无目的的寻找中慢慢长大，直到连这份寻找的快乐，也一并失去。</p>
几年后，我升入初中。</p>
有一天上古文课，老师把我们带到课本上“晏如也”三个字上。</p>
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大大的“晏”字，口中念“日头底下一个平安的安”，我一下便晃了神，猛然想起这个人来。</p>
想起他站在巷口的日头底下抽烟，沉默得像个斜长的影子。</p>
想起他在炸出一地金色爆米花后，捂着脑袋蹲下的背影。</p>
想起那些爆炸前，颠倒摇晃，意味不明的瞬间，脑子里一团混沌。</p>
目光转回到黑板上那个规整的大字上，听见老师拉长声音说：“晏，在古文里，是平和安宁的意思。”</p>
后来再注意到这个字，又过去许多个年头。</p>
那时，我已经是一名写字为生的记者。</p>
在北京一次怀旧主题的九十年代，摇滚群像摄影展上，我跟着朋友混迹在人群里。</p>
三心二意地看着展出的相片，目光晃过墙面，心里满是下午采访时，要用的素材提纲。</p>
大半个场子走下来，心里一副面孔都没留下。</p>
到最后一个主题为“默”的展区，眼前忽然切换成清一色的黑白照，搭配头顶雾蒙蒙的光线，好像一脚踩进某个冰冷的井眼。</p>
双眼在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中惊醒，猛然定格在斜前方那排照片上。</p>
介绍板上写，那是一支叫做“白日安宁”的乐队。</p>
主唱名叫闻野，原名晏文也，这个名字，磁石一样吸住我的眼睛。</p>
可惜不算什么有名的乐队，除了主唱的简单介绍，其他乐手的名字全被略去。</p>
照片上五个人，也都是一副典型地下乐队的破落样子，穿着松垮的服装，挤在狭窄的演出圆台上。</p>
摄影者按下快门时，演出恰好开场，画面上的一切，都在翻转的瞬间。</p>
透过主唱的脑袋，和吉他手半悬的手腕，我望见画面尽头那双待落的鼓槌，没来由地心里一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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