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玄幻小说 > 天行健 > 正文 第十二章冰海龙眠
    这老人声音闲雅雍容我一直以为那一定是个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老者没想到转过头来赫然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东平城里收伏飞羽时在雉堞上见过他第一次在符敦城的浴室里又见了他第二次这次是第三次了。前两次都是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这次他就在我跟前才算看得清清楚楚。他每一次出现都是在帮助我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是望海三皓中的海老!

    我结结巴巴地道:“您是您是”说了半天也说不出来。老人向郁铁波点了点头道:“二弟把刀还给他吧。”

    郁铁波一怔但马上把刀给了我。一握到百辟刀我的心神定了一些拿着刀看着这老人道:“请问您到底是谁?”

    老人微微一笑。他的样子虽然丑陋之极但气度极是不凡让我有种身不由己想要屈膝跪下的冲动。他不再看我对木玄龄和郁铁波道:“二弟三弟你们退下吧我有些话要跟楚将军说。”

    木玄龄和郁铁波对视了一眼行了一礼退下去了。我心头疑惑万千实在想不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这时那老人又坐下了微笑道:“楚将军你也坐下吧。”

    我把百辟刀放回刀鞘盘腿坐了下来。他也坐回原位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道:“楚将军经年不见你可大有神采了。”

    我道:“海老多谢您的关照。只是小将实在想不通端倪请海老指教。”

    他又笑了笑道:“世上事谁敢说能够看清一切?上天既生万物则万物皆有其理在只是我们不知而已。”

    他的话虽不是回答但我也听得出他的意思他是不会回答我的。可是我实在太疑惑了道:“海老别的事小将也不敢多问只是想问问海老您对小将关爱有加不知为何?”

    他看了看桶中的鱼道:“楚将军你见这鱼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说到鱼身上去道:“小将愚鲁请海老指教。”

    “鱼或跃于海或沉于渊皆得其所哉。然巨可吞舟者亦曾细若芥子只是有些可播浪于沧溟有些未当长成便葬身鱼腹老朽只是不忍见化龙之器早夭于涸辙而已。”

    我皱了皱眉这老人的这番话多半只是敷衍。我嚅嚅道:“小将智勇皆非一时之选实难当海老错爱小将仍是不明。”

    他又是微微一笑道:“大雾弥天终有散日有些事慢慢自然会明白的。楚将军你深有自知之明仅此一点便已远在侪辈之上更兼有仁义之心乃是不世出的奇才若栋梁之材只作柴薪之用岂非可惜?”

    我苦笑了一下道:“海老过奖了小将可谈不上栋梁之材若海老仅为爱才恕小将实难以置信。”

    老人点了点头微笑道:“不以人谀而忘乎所以楚将军你果真又比以前精进。”

    我抬起头道:“海老小将身受你数次大恩如今也落在你手上本不该如此狂妄然海老若不愿明言小将也不再多问。”

    老人叹了口气道:“楚将军有些事恕老朽亦不能明言老朽亦有一事愿请教楚将军请楚将军开诚布公答我。”

    我没想到他居然也会要请教我道:“小将不敢海老请说。”

    老人抬头看了看天空道:“天生万物万物可是生来便有贵贱善恶之分?”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问这样大的问题。我一向只觉得人生来就是平等的不论是帝君还是一个乞丐首先同样是人而已可这老人竟然说的是“万物”我想了想道:“应该没有。”

    老人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楚将军既有兼爱天下之心那你就走吧。”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什么?”

    老人站起身拿起身边的水桶连鱼带水倒回了崖下的潭中道:“楚将军今夜之事老朽会守口如瓶你不必担心被何城主知晓。只望将来楚将军莫失初心记住这话便是。”

    我站起身仍然莫名其妙道:“海老您真的叫我走?”

    他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有些事老朽也不知做得对不对。只是世既有虎狼之狠亦有猪羊之懦人亦如此。猪羊不敌虎狼然世上若皆是虎狼则生灵皆遭涂炭。楚将军你则是虎狼牙爪与猪羊懦心皆在一身老朽不杀你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走出一条共存之道。”

    他想的也是让五羊城和帝国能够共存吧。我恍然大悟不由跪下来行了一礼道:“海老小将定不敢忘。小将未必有多少力量但定会尽己所能让天下重归太平。”虽然他把我说成和猪羊一样我也不觉得他说的有什么不对。在他心目中世事万事万物都是平等的虎狼和猪羊也不一样。

    我转身要走却听得身后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喃喃道:“太平太平。”听着他的声音我也不禁一阵难受。

    这老人的想法与我竟然不谋而合所以他才会如此帮我吧。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异数但慢慢地发现其实很多人都或多或少有我这样的想法。此时我觉得便是蛇人也未必就是十恶不赦如果真的能够和蛇人共存那也未必不可能。可是想法归想法这一点能够做得到么?五羊城与帝国的共存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更不用说与蛇人共存于世。

    尽我所能吧。

    我暗自叹了口气。何从景不会是甘于雌伏的人文侯更是有不臣之心靠我的力量能够调和这些水火不容的势力让他们和平共存么?想想也不可能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尽我所能而已这老人对我的期望也未免太过了。

    是太过份了?我心中隐隐的有个声音在反问我。他真的是那么想的么?可是虽然有些疑惑我却想不出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我也不想去怀疑我只希望有朝一日真的能和他说的那样万物各安其位天下太平。只是这个希望也太渺茫太不可能了已经迂腐到可笑。

    这个老人难道真的如此迂腐?如果他的理想竟然如此不切实际以何从景这样精细的人会对他言听计从么?虽然不愿去想这个念头却还在我心头扎下了根。受骗太多我已经不再轻易相信人虽然愿意相信这老人可心底却还是固执地想要怀疑。

    这时我已走下了山崖木玄龄和郁铁波两人见我走下来都是一怔却听那老人在崖上忽道:“二弟三弟你们送楚将军出边门吧。”

    木玄龄和郁铁波两人虽然也名列三皓但看来实是这老人的跟班而已听得这老人的话他们齐齐一躬身道:“是。”眼中虽然还有点惊疑木玄龄却向我一伸手道:“楚将军请随我们来。”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山崖上的那老人此时已看不清他的身影了。我心中仍是捉摸不透心中想着那老人的身份。他似乎并不是全心全意为何从景着想的到底是什么来历?

    出了边门郁铁波忽然道:“楚将军下次阁下再来请先行通报望海馆虽非禁地也不是可以随意出入的。”

    他的声音很冷漠看来我踢了他一脚他还怀恨在心。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倒有点得意我虽然落在木玄龄手上但那是他们两人合力才擒下我的如果单打独斗的话我也未必会输。唐开那门斩铁拳我虽然没有学会不过看来我的拳术也已经不是门外汉了。我施施然行了一礼微笑道:“木老铁老两位请保重希望过几年还能见到两位。”

    郁铁波“哼”了一声道:“少年人你若死在老朽之前才是可惜的事。”

    我笑了笑道:“自然两位精神矍烁在下佩服得紧哈哈。”郁铁波拳法高强气度也不凡偏生气量却小倒是件可笑的事。按理气量狭小之人寿命总也不长他能活到这把年纪当真不易。想到这儿我成心想气气郁铁波又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老病死原是常事若须发皆白却一事无成只会争些闲气那活着又有什么味?”

    郁铁波听我说什么“须发皆白”眼睛一瞪便似要骂人木玄龄一拉他冷冷道:“少年人你如此嚣张难成大器。”

    我心头一凛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得意忘形得失态了。郁铁波年纪老大即使不从尊老一面来说他名列望海三皓之一在五羊城名望甚高我为逞口舌之快与他没来由地结仇实在有些划不来。想到这儿我正色行了一礼道:“木老教训得是。铁老在下无礼还望铁老海涵。”

    郁铁波也没想到我会前倨后恭却是一怔鼻子里“哼”了一声也没理我便走了进去。木玄龄却看了看我道:“从善如流楚将军怪不得大哥对你甚是看重。”说完他却是“唉”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有什么感慨。我不禁有些好奇心想奉承人几句总不会错郁铁波大概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印象这木玄龄却对我似也有好感便又行了一礼道:“木老在下无知有何得罪之处木老还请多多原谅。”

    木玄龄看了看我微笑道:“真个是江山几辈出新人以后便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他的意思是五羊城也有不逊于我的人才吧?的确五羊城里年轻一辈的战将我虽然见得不多但丁亨利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一定不会比邓沧澜、毕炜、邵风观他们逊色以理度之他们新一代的七天将一定个个都是好手怪不得木玄龄会有此语。

    一眨眼我也会成老人的。至少现在帝国军中风头甚劲的钟禺谷便比我小许多。

    望海馆这儿也很偏僻现在夜已深了街上更是人影都没一个。我来的时候躲在何从景的马车下也看不清道路要回慕渔馆看来并不那么容易白天街上还时有拉客的马车夫现在这么晚了也不知叫不叫得到车。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前面一个拐角处有家小酒馆还开着门口正停着一辆马车却不知是不是拉客的那种。我向前走去想问问能不能带我回慕渔馆走到近前时突然从酒馆里有个人高声吟道:“雕鞍名马越千山拓土开疆意未闲。战血滔滔流不尽征人只向梦中还。”

    这声音极是清朗在夜色中也显得甚是突兀只是诗句之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战争之意边上有个人道:“闵先生天晚了你小声点吧别吵了别人。”

    一听到“闵先生”三字我也吃了一惊。闵这个姓人丁不旺但前后也出过两个有名的人物一个是有名的勇将闵超另一个便是当今的大诗人闵维丘。闵维丘是闵超后人闵超以勇力闻名生个后代却手无缚鸡之力成了个士人几年前因为写诗讥讽大内被帝君判处流处关外苍月公一起事自然谁也不知他的下落了。难道这个在吟诗的人便是闵维丘么?不过与闵维丘相比方才说话之人更让我吃惊。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这是陆经渔的声音!

    我顾不得多想快步向前走去。白薇说过陆经渔便住在望海馆附近的一个小院子里也许真有这般巧事在那小酒馆里可以碰到陆经渔。我一把掀开帘子待看到里面坐的两个人不由惊呆了。

    我不认识闵维丘但坐在一个黑黑矮矮的胖子对面的正是三缕清髯的陆经渔!他相貌依旧可是头上却多了些白发面色苍老了许多。

    我只觉鼻子一酸抢上前去跪倒在地道:“陆爵爷。”一时却说不出话来。我冲进去得太急了陆经渔也一阵惊愕看了看我忽地站了起来道:“楚将军!哈怎么会这么巧快坐。”

    我有些哽咽看了看陆经渔。当初武侯和他是我的两个偶像我做梦也想成为他们一样的人物没想到时光荏苒现在的陆经渔胖了一点却已没有当初的精悍之色了。我道:“爵爷您真的在这儿啊为什么不回去?”

    陆经渔脸上闪过一丝忧虑却没回答我对那黑胖子道:“闵兄这位是当年我在军中的小友楚休红将军。楚将军这位便是如雷灌耳的大诗人闵维丘先生你还没见过吧?”

    我对诗一类的东西没什么兴趣闵维丘是不是诗人也不干我的事只是闵维丘诗名很大有不少吟风弄月的作品流传于歌楼酒肆我也听到过只觉得这个人该是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居然是这般一个黑矮的胖子倒也不曾想到。我满脑子想的只是陆经渔也许在酒馆里他不好说话?我顺着他的口气道:“闵先生大名在下听得久了。今日有缘识荆实是三生有幸。”

    闵维丘看看我眼珠子一白道:“不必了行伍之人某家也不愿深交。”

    这人在帝都时便有狂生之目现在仍然如此无礼。只是我根本不想和他多说话只是对陆经渔道:“爵爷我有些话想问问您不知您可有空么?”

    陆经渔看了看闵维丘道:“闵兄今日也晚了我们对酌便到此为止可好?明日再来与闵兄清谈。”

    闵维丘眼珠子一翻对陆经渔却不翻白眼了拱拱手道:“渔公自便某家正在构思一首鬼火烹鸾曲再坐一会。”说罢扫了我一眼却又成了白眼了。

    陆经渔淡淡一笑招呼过店家来小声道:“店家闵先生还要再坐一阵他要什么请店家上便是了都记在我帐上便是。”

    那店家道:“陆公放心小人明白。”又有点疑惑地看了看我大概在猜我到底是什么来路。

    一走出酒店我便迫不及待地道:“爵爷您怎么会留在五羊城的?为什么不回去?”

    走出店门陆经渔脸上便浮上一层忧色。听我问话他笑了笑道:“楚将军不用叫我爵爷了我现在是个白丁。”

    我道:“您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陆经渔叹了口气道:“我们边走边聊吧我住处便在前面。”他把手插进衣袋里仰头看着天空却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可是虽然他面色如常手臂却有点发颤。

    看到了我他也想起当初的金戈铁马、浴血厮杀吧。

    “楚将军你此番来五羊城定有要事我不想问你也不必跟我说好么?”

    我正想着陆经渔忽然低声说道。我点了点头道:“遵命。只是陆将军您为什么不回去?”

    陆经渔站定了脸上浮出一丝苦笑:“我还能回去么?那么多亲如手足的弟兄都死在我面前都是我的错我哪里还有颜面去面对他们的英灵?”

    我道:“可这不是您的错啊”

    我还没说完陆经渔打断了我的话道:“我自幼由君侯大人收养大人甚至有心纳我为婿他的如山之恩我今生已是粉身难报因此自幼便想君侯如我父母一般纵然他要我的性命我也万死不辞。如今君侯大人已经过世我却苟活于世回去后我也无颜再见郡主。”

    唐郡主年纪和陆经渔相差得大了点不然现在蒲安礼的身份就该是陆经渔的了吧。想到要陆经渔去娶凶顽蛮横的唐郡主不知为什么我有点想笑。虽然不敢说我隐隐觉得陆经渔不想再见到唐郡主可能也是他不回帝都的一个原因。我顿了顿又道:“陆将军难道你真的甘愿老死此间再不回去了?”

    陆经渔道:“当年我象你那么大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为国为民出汗出力老来封侯拜相庶几无愧于心。可是从高鹫城逃出来我想了许多觉得却不是那么回事。杀人的被杀的其实也只是一面旗帜的不同说发兵为解民倒悬可将万民倒悬的还不就是那么几个人?话说得好听总是高高在上可是害苦苍生的本身就是这样的英雄。世间万物鸢飞在天鱼跃在渊本来各安其位百姓亦是如此男耕女织不知有国只知有家却要让他们为一个信念与另一些人一决生死这样子的人能称得上为万民谋福利的英雄么?而所谓一心为民的英雄这样的人存在么?有过的都只是一些野心家而已只是让百姓充当自己上升的基石。”

    他站住了。最后几句话说得很轻声音也有些哽咽我看见他眼里闪烁着一些泪光。他的话更让我震惊这种想法我也有过只是他的想法比我更进一步他干脆把所有的英雄都否定掉了。我嚅嚅地道:“可是可是”说了半天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的确我也实在想不出曾经有过哪个人真的是为万民着想的那些帝王将相哪一个不是为了自己向上爬?便是苍月公他不惜牺牲性命想的其实也是把共和军当成自己的私产好传给那个南武公子所以才会瞒住手下。这世界上也因为有野心家才会有战争吧陆经渔的想法虽然有点偏激我却没办法反驳。只是他的话让我越发茫然照他这么说难道我这般自强不息都是错了?

    我道:“陆将军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如果有朝一日五羊城与帝国也有了战争您该怎么办?”

    陆经渔淡然一笑道:“大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天下如此之大总有一块地方让我种种米养养花钓钓鱼吧。”

    现在陆经渔却在为何从景训练将领却不是在种米养花钓鱼那么简单了。可是我没办法这么对陆经渔说陆经渔其实也已经生活在他自己的幻梦中在自欺欺人而已。可既然还有这样一个梦觉得自己超然物外我实在不忍去叫醒他。

    这个不世出的名将其实也已经死了。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心酸。

    陆经渔领着我拐进了一个小巷子。这小巷子昏暗无比陆经渔走得却是轻车熟路。到了巷子当中他摸出钥匙开了一扇小门道:“来进来吧。”

    门一开里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随安你回来了?”

    我吃了一惊看了看陆经渔陆经渔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那是贱内。我现在叫陆随安。”

    那是“随遇而安”的意思吧。也许陆经渔真的已经心如死灰不愿重上战场了。我心头隐隐作痛道:“好吧陆将军请您安歇吧。”

    陆经渔道:“不进来坐坐么?”

    我微微一笑道:“人各有志。陆将军小将只知天道非人力所能抗但人生在世却也不能随波逐流。或许我一生都不会有什么成就但我一定要一步步向前走绝不后退。”

    陆经渔眯起眼睛淡淡地道:“这条路太长了也太艰险了你真的决心走下去?”

    “死而后已。”

    陆经渔也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肩头道:“是楚将军也许你说得对。可是我已经累了只想停下来看看风景就算前面有极好的目标我也不想再往前走了。”

    我有些黯然地看着他。这个帝国数一数二的名将今年也不过四十多岁现在却象个老人了。陆经渔长叹了一声道:“佳兵不祥楚将军请你记住这句话吧。”

    也许是吧。我也知道不论战争有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战争总是战争会让无数无辜的人死去可是我不愿象陆经渔那样消沉。我要向前走去即使我会倒毙于这条长路之上。

    郡主我会为了你说的那个新时代而努力的。我抬头望着夜空夜空中星光闪烁这也是长夜里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黎明终究会来的。

    离开了陆经渔的那个小宅子我只觉心头有些空落落的。在我心底陆经渔到底还是一个曾经仰慕的偶像我总觉得象这样的名将可以在战场上失败可象现在这样子却是不可想象的。

    现在这个偶像也已经崩塌了。

    走出巷子我才想起自己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去。身边又没有马匹走回慕渔馆又得好半天吧?这儿又到了方才与陆经渔和闵维丘相遇的那条街了我苦笑了一下正准备再想个办法酒馆里有个人大声哼哼地走出来正是闵维丘店家扶着他道:“闵先生您这样行么?”

    闵维丘很有几分醉意了。我暗自好笑象闵维丘这样子连走路都快走不动了哪儿还能驾车?他却是大大咧咧地道:“老老计你觉得某家醉了么?告诉你某家醒着呢你看这是树这是路那个”他突然向我一指喝道:“喂那小子你怎的还不走?”说着却打了个饱嗝隔着老久我也闻到一股酒气。

    我也不想理他正要走开那店家看来正叫苦不迭见闵维丘指着我向我道:“那位将军过来帮我扶一下闵先生吧他喝醉了。”

    闵维丘挣开了他叫道:“什么醉?天底下人人皆醉我若不醉岂不是疯子了?老计你在骂我!”他说着一把揪住那店家那店家将他扶到车边道:“将军请你帮个忙吧要不送他去陆先生家也好闵先生这样回不了家。”

    我想说我不认识闵维丘可那店家眼神倒也锐利我方才去了酒馆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叹了口气不管如何看在陆经渔面上也把这个醉得一塌糊涂和大诗人送到陆经渔家吧。我走过去道:“闵先生家住哪儿?”

    那店家一怔道:“我哪儿知道你得问他。”

    可闵维丘这时醉得不省人事哪儿问得出来。我叹了口气道:“我去请陆先生送他回家吧。”说着抓住闵维丘的肩膀一提气将他扶上了车自己牵着马向陆经渔那宅子走去。

    敲了敲门只听得陆经渔在里面道:“谁啊?”我道:“陆先生是我。闵先生喝醉了回不了家。”

    门“呀”一声开了陆经渔走了出来。他大概要睡下了衣服已经解开敞着怀。看见我身后的马车皱了皱眉道:“闵先生怎么又喝这么多?唉。”他转头向里道:“阿美我送闵先生回去你先睡吧。”

    那个“阿美”就是陆经渔的妻子吧现在他的样子也和一个寻常百姓没什么不同。我道:“陆先生还有您知道去慕渔馆怎么走么?”

    陆经渔怔了怔道:“闵先生住的地方离那儿有三条街呢去那儿做什么?”

    慕渔馆原先是何从景给陆经渔建的陆经渔死灰意冷也不想如此招摇才不愿住那儿宁可住在这样一个小巷子里我一问慕渔馆他大概有点多心了。我小声道:“我是住在那儿的现在不知该如何回去。”

    陆经渔又怔了怔道:“你们来了多少人?”刚说出口马上道:“算了不要说了不然只会心烦。来我顺路送你回去吧。”

    闵维丘的车子很小他躺在后座呼呼大睡我和陆经渔挤在前面。一坐上陆经渔抖了抖缰绳赶着车向前而去。他没有说话若有所思也不知想些什么。我也不敢和他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

    走了一程陆经渔忽然道:“现在朝中是文侯主事?”

    我心中一阵激动。文侯看邵风观的甲胄擦得很干净知道邵风观没有死心因此一语便将邵风观叫了出来。陆经渔问这话可见他的心也还没有死!我道:“是。今年在文侯大人率领下我军破解了蛇人的围困斩杀了近十万蛇人。”其实斩杀的蛇人根本没那么多不过战果向来是虚报的文侯宣称的也是“杀敌十万”我不算吹得太过。

    陆经渔冷笑了一下道:“十万!文侯大人心中大概也只是个数字而已。”

    他这话似乎对文侯有所不满。我暗吃一惊道:“大人请问有什么不对么?”

    陆经渔忽道:“楚将军你是受文侯之命来与何城主谈判的是吧?”

    他一猜一个准果然名下无虚士。我点了点头道:“是。不过我不是谈判的正使只是副使主要是保护正使丁大人安危。”

    “丁大人?”陆经渔想了想道:“丁西铭么?”

    “是。”

    陆经渔皱了皱眉道:“他可不是文侯的亲信。”他看了看我忽道:“楚将军实话告诉我你是文侯的亲信吧?”

    我吓了一跳道:“文侯大人对小将青眼有加亲信么我也不知是不是。”

    陆经渔淡淡一笑看了看四周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文侯是不是给你秘令要你一旦在谈判即将破裂时便杀了丁西铭嫁祸给何城主?”

    陆经渔也有读心术!我吓得魂不附体一下站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刀上喝道:“什么?没没这回事。”

    陆经渔笑了笑道:“楚将军为将之道不论什么意外便是山崩海啸于前亦不可变色你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可不能如此沉不住气。”

    我只觉背后冷汗直冒。陆经渔是不世出的名将武勇智谋皆是当世数一数二的我的确与他相比还差得远方才我的表现已经是证明他的猜测没错了。我颓然道:“是啊。”

    陆经渔道:“那么说来你的处境可很危险了。我约略听得何城主不仅仅想和帝国联手他另外还在与人联系。你晚上跑到望海馆附近只怕你们的谈判已经破裂。”

    这一点他却猜错了。但我也马上知道陆经渔并没有读心术。的确如果他有读心术在高鹫城时他也不会中了苍月公的苦肉计。我想了想道:“没有。我已知道何城主在与倭岛联系不过他已经决定断绝倭岛那边了我们的谈判已然成功。”

    虽然陆经渔说什么“山崩海啸于前亦不可变色”此时却也长舒一口气道:“是么?那就好。”

    他的口气里大见欣慰。如果帝国与五羊城翻脸即使陆经渔想要超然物外何从景只怕也容不下他了吧看来陆经渔即使处于现在这样的地方仍然不平静。

    我默默地想着陆经渔忽然道:“楚将军有件事你听听便算了如果不愿听就当我胡说。文侯这人心思极其深沉不论他对你有多好你都不能太信他否则就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我道:“怎么了?”

    陆经渔道:“在高鹫城时我就在想我们派出那么多回去报信的即使一个都到不了帝都以文侯之能他不会一点消息都得不到的。”

    陆经渔的话象一个晴天霹雳我被惊得呆住了。的确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文侯在何从景身边也派了一个明士贞我们在高鹫城被蛇人围住这般大一件事他岂会连半点消息都得不到?我道:“难道道道文侯大人他”

    陆经渔道:“是啊我一直在怀疑文侯大人其实不希望君侯全胜班师。如果不是后来蛇人围了帝都我简直要怀疑蛇人也是文侯派出来的。”

    蛇人当然不会是文侯派的否则文侯的神通也太大了。只是陆经渔说文侯其实有可能早就知道我们在高鹫城的处境我却从来不曾想过。我道:“可是文侯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南征军全军覆没他有什么好处?”

    陆经渔道:“楚将军你以前官职太小很多内幕并不知情。朝中文武二侯主事君侯主军文侯主政向称栋梁。但与君侯不同文侯这人甚有野心我当初就曾向君侯说过君侯只说我忘议大臣只是这几年来我越来越觉得南征军得了个全军覆没的结局与文侯不会没关系的。当初他即使派不出援军能给城中运些粮草我们也不会败得如此之惨。十万人一共逃出的大概还不到三四千吧。”

    我的心头如惊涛骇浪一时也理不清头绪。如果陆经渔说的是真的那可真的是一个最大的阴谋了。我们被蛇人围住的时候文侯说不定满心希望我们能与蛇人两败俱伤吧只是蛇人的战斗力强得超过他的预计后来的事态才脱离了他的预算。

    陆经渔又道:“楚将军也许只是我的小人之心只是我虽然找不到证据却觉得想得多半不会有错。君侯败亡帝国陷入危难但文侯却成为大权独揽的人物其中得利最多的便是他吧。”

    我道:“陆将军那你为什么不回帝都?若此事是真我愿追随陆将军左右。”

    说出这话时我已下定了决心。如果文侯真的是这样的用心那么不论文侯对我有多好我也一定要代南征军十万袍泽向他讨个公道。陆经渔却叹了口气低低道:“我不敢回去。我怕他。”

    我一怔道:“怕?”

    陆经渔道:“是。甄侯实在太强了我不敢去面对他更可怕的是居然还没有人发现他的可怕。如果回到帝都安知我不会是第二个君侯。”

    陆经渔会坦言他畏惧文侯我也不曾想到。但想想文侯的心思手段的确让人不寒而栗如果文侯要对付我我有九条命也不够丢的。此时我又想起了甄以宁。如果不是甄以宁文侯大概连正眼都不会看我的吧。

    这时陆经渔带住马道:“楚将军你要从后门进去吧?”

    我道:“是啊。”

    他指了指前面道:“走过这条街就是慕渔馆的后门了。”

    我跳下车又向陆经渔行了一礼道:“陆将军谢谢你。”

    陆经渔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顿了顿忽道:“楚将军这条路荆棘重重你要走下去以后千万不要太轻信人。”

    这是陆经渔的肺腑之言吧。我有些黯然道:“多谢陆将军请你也好好保重。”

    陆经渔叹了口气脸上却又浮上一丝笑意道:“都保重吧。如果有缘也许我们还会再见。”

    他加了一鞭马车辚辚而行。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我只觉鼻子一酸泪水似要涌出眼眶。冰海之龙这个几近神话的名将就这样淹没在人海中了么?象投入大海中的一块小石头再没有波澜。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还在人世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活着和妻子两人夫唱妇随白头到老生几个孩子就这样渡过一生吧而帝都的人大概还会去忠国碑前凭吊他的名字去传说这个不败的名将那传奇的一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可走我选择了这条路即使路上有再多的荆棘我也要走下去。我不象陆经渔那样看得透我还有热血我要改变这世界。

    我会看到你说的那个新时代的。在心底我暗暗地向郡主发誓。

    进了慕渔馆里面又暗了许多。天太晚了宴席早就散去四周静悄悄的。我看了看四周确认附近没有巡逻的人正要向我的住处走去忽然听得钱文义低声在一边道:“楚将军。”

    我道:“是我。钱兄你一直在这儿等我?”

    钱文义从边上闪身出来我发现他的脸上有些僵直很不同寻常我心中“咯登”一下小声道:“出什么事了?”看他的样子似乎又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钱文义没有说话他身后忽然走出一人道:“楚将军这么晚了你才回来啊?”

    一听到这声音我吓得魂飞魄散。这是郑昭的声音!我的手一把搭到了刀柄上这时郑昭从房里踱出来他伸手拍了拍钱文义的肩道:“钱将军这是个噩梦你回去睡吧睡醒了就全忘了。”

    钱文义点了点头蹒跚地走去动作几乎象个木偶。我心知他定是中了郑昭的摄心术但不知郑昭到底要做什么等钱文义一走我低声道:“郑先生怎么会在这儿等我?”

    郑昭却咬了咬嘴唇脸上闪过一丝痛苦道:“楚将军我恨不得杀了你!”

    我吓了一跳。虽然知道郑昭对我并无好意但没料到他说得这般直接。我握紧了刀道:“不要忘了我可是副使。”

    郑昭道:“副使又如何?如果能杀你我真想把你碎尸万段!”他说这些话时全然没有平时的随和口气也很急。我心中一动登时恍然大悟。

    他是知道白薇来见我的事了!白薇吻了我他也一定知道了可是他有读心术的事又瞒着白薇这样的屈辱憋在心里实在不好受。想通了这点我倒放下了心冷笑道:“郑先生我可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你了。”

    郑昭看了看我道:“楚将军当今之世身怀摄心术的大概只有你我二人了。现在已无六耳我们也不必遮遮掩掩还是开诚布公吧。我是一个人来的楚将军若要对我动手郑某自然不是你的对手要杀我可是轻轻易易。”

    他这般说我倒一阵惊奇实在想不通郑昭到底要做什么。他孤身来见我总不会是来让我杀他吧?我把手从刀柄上放开道:“好吧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郑先生也不要把我当成卑鄙小人有什么话便说在下听着便是。”

    郑昭看了看我忽然一笑道:“我中了你的圈套居然一对你用读心术便会头痛欲裂这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阴沟里翻船了不过楚将军你可没有废掉我的读心术实在该感谢你。”

    我暗自后悔那次我该暗示他说一用读心术和摄心术就会头痛得要死那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他了。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如今要再次对他用摄心术已是不可能了。我只是淡淡一笑道:“过奖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郑昭倒是笑了笑道:“果然。虽然因为小薇的事我应该很恨你但楚将军你光明磊落我又实在恨不起来。”

    他一说起白薇我倒有点过意不去。我正色道:“郑先生你也不要胡猜白薇小姐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郑昭“哼”了一声道:“坐吧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些。”

    他指了指边上一张石椅自己先坐了下来。我也坐到他跟前道:“不知郑先生有何指教?”

    郑昭长吁了口气道:“你既然已经去过夜明楼想必也已知道前因后果了。”

    我暗自叹息。我做事虽然自认比较精细却还是没能考虑完全实在不该跟白薇说我要去杀了那些倭岛使臣的。我道:“自然。”

    郑昭道:“没想到五峰船主竟有如此胆色实在令人佩服。不过既然收伏了他们联手倭岛之议自然无疾而终了明日再谈些条件你们便可奏凯而还。楚将军你这一趟又立了一大功。”

    我笑了笑道:“天意如此人力难回。”想到他居然把那五峰船主也收伏了心中不觉有点忧虑。这批海贼在海上甚是强悍而五羊城的水军原本就是闻名天下如此更上层楼将来如果帝国真有与五羊城刀兵相见的一天邓沧澜和李尧天可吃力得很。

    郑昭叹了口气道:“我早知倭人惯于反覆因此向来主张与帝国联手只是城主自有打算以前也说不通他。好在从今日开始他终于完全接受了我的计划”

    我道:“其实不分南北东西都是兄弟姊妹合则两昌分则两败城主当然也明白这道理。”

    郑昭道:“不错。虽然帝制共和不两立但人毕竟还是人大敌当前别的事都是次要的。我向来坚持如此因此虽然甄侯曾想杀我我还是坚持要和帝国联手。”

    一想到当初我奉文侯之命去追杀他我也有些不安道:“郑先生你宽厚大度此言极是。”

    郑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宽厚大度么?我可比不上海老。海老的孙子被你杀了他也仍然坚持说与帝国联手是上策。”

    海老的孙子?乍闻之下我有点摸不着头脑突然间脑海中跳出那次与郑昭一起来的一个人。

    那个奇丑的剑手!那剑手的样子虽然不太象海老但两人都是尖嘴猴腮丑陋无比。我道:“是那一次与你一起来的剑术好手么?”

    郑昭道:“正是。”说到这儿他脸上又闪过一丝茫然也不知想些什么。

    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郑先生既然我们两军要联合我希望能以诚相待同赴国难将来共和军的前途也一定会有一个好的发展。”

    郑昭扫了我一眼“嗤”地冷笑一声道:“楚将军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凭你大概还没权决定共和军的前途吧。”

    虽然受了他的讥嘲我仍然不以为忤道:“现在虽然不能但我会尽力而为。”

    郑昭看着我似乎想看看我心底到底在想什么。我知道他没办法对我用读心术但即使用了也不怕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在随武侯南征时我觉得共和军一个个都是不赦的罪犯但这些年过了我的想法已大不一样。共和军一样是人我们不能和蛇人和平相处难道与共和军不能和平相处么?“以人为尚以民为本” 的信条共和军做得并不好但这话却是对的。和共和军相比帝国其实连这点虚伪都没有只是把百姓当成毫不值钱的野草而已。

    郑昭看了我半晌我正被他看得发毛他忽然长叹一声道:“楚将军你不要太高兴了还有一个难关你得渡过后才可以真正庆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