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的刀

    记不清什么时候曾经有谁这么问过,三日月宗近隐约记得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也是在这样的烟花之地,那时面前的人和眼前的审神者的脸在记忆里重叠在一起,他似乎没有办法想起来那时候对方的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他只能想得起那时候自己满手的鲜红,顺着指缝下淌,一滴一滴砸落在地。

    情字乍然下笔,转眼纸已经焚尽。

    我,是谁的刀

    这样的问题,他从那个时候一直想到现在,似乎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太刀罕见地沉默了许久,目光才暂时从审神者的身上挪到山姥切国广的身上,很和气地笑了笑。

    “抱歉,太过突兀,引起不快了,是我考虑不周。”

    可山姥切国广剔透的双瞳依旧毫无波澜,刃尖稳稳地对准他的心脏。

    有谁提着昏黄的纸灯笼,从巷口边摇摇晃晃地经过,一线荧荧火光伴着支离破碎的细长影子迅速地从这头挪到那头,投射到三日月宗近身上的时候,他身上精美的护甲折散成幽灵一样的辉光,倒映入淤积的污水晕作团团模糊。

    他不受控制地又一次往穿着审神者服饰的女性那边看了一眼,尤其是那张脸。安静又专注的、一眨不眨就好像下一秒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就会随着时光流逝楼台崩塌盛筵散场,而当下的这一眼就是他留在人间时看见的最后一线光。

    他该笑的,毕竟是此时此地此景如果他不笑一笑,似乎就不再像那永远云淡风轻的三日月宗近。

    可他最后只是抿住了唇角,眼里漫上近乎疼痛的涩意与怀念。

    “你在这里够久了,之前那家的鹤差不多也该回来察看了。”直到三日月宗近提起这件事,审神者才想起,之前和一期一振为了躲避岩融而进入点心屋的时候,似乎确实是有看见别家的鹤丸国永飞奔而过,只是那时候她还来不及多想,就被一期一振的话还有忽然出现的三日月宗近搅乱了注意力,来不及下达、也没有余地下达转移阵地的命令。

    原来,那个时候,这振刀就已经在看着他们了

    “那、那又怎么样。”

    想要回答三日月宗近的话,可是敌我不明的形势太过令人心慌意乱,审神者对上他那双夜幕般的双眼时,只觉得几乎要被过于深沉的视线钳住呼吸,他的话更是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几乎都要忘掉的一些事,脸色都变得煞白。

    “你们从巷子的这边走,绕出去之后我想,应该可以脱险。”

    和审神者说话的时候,太刀非常和颜悦色,似乎并没有因为那种敌意而有什么不快。

    他没骗她,只是他仍然不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从头到尾都不会是。

    药研藤四郎拉着审神者的手沿着漆黑的长墙离开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犹疑地看了一眼。三日月宗近站在巷口靠里融了一地的影子里,愈发像是没有温度的铁器,冰冷且染着经年不褪的血腥,沉着双月的目光幽深地凝视过来,她看见他眼下有着淡淡的青晕,才意识到,远远的那把刀,其实已经疲累到了极点。

    他双唇微动,寒凉的夜风把有些嘶哑的呢喃送到审神者耳边。

    “真是一副好容貌。”三日月宗近恍惚地看她,“笑起来的样子,和我的意中人一样。”

    他是谁的刀

    不需要追根究底地逼问往事,过去的人和事都已经在记忆里走了很远很久,如果不刻意地回想,也许再这么过个一两千年,若是这把刀还在,若是他还在,兴许这些让胸口空空荡荡的情绪都会归于尘埃,再无波澜。

    他不是谁的刀,他已经没有刀了。

    腰间空空落落,没有了熟悉的重量,也不会再有那种重量,他已经再没有必要握刀,就和空洞的胸膛一样,永远不会有机会复原。

    花街的夜开始下雨。

    十里街,满目灯。雨声淅淅沥沥,混着寒气夹杂着男女欢愉的轻吟之声落入耳中,有些房间熄了灯,一只猫从窗台上跳下来,浑身湿透,无声无息地掠过三日月宗近的脚边,它停了下来,抖抖毛,再倏忽跑开。

    很熟悉又遥远的吵闹声。

    一期一振皱着眉头看他,他跟不上弟弟的脚步,索性留在后面看看情况,如果有不对劲,至少还能为审神者拖延一下时间。

    可面前的三日月宗近却像是思维有些涣散,他垂眸沉默许久,才稍稍一抬下巴,目光落定在一期一振身上,唇角还是那种吟吟笑意。

    一期一振很熟悉这种笑意,柔和而言之无物,看不出喜怒辨不清真假,从平安朝开始一下下凿刻成百年不变的模样,乍然一眼看起来带着喜气,看得越久越觉得有几分凄然。旁人单是看一眼就能懂这笑是什么意思,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话别说。

    “那么我还以为,你会跟着她离开。”夜风缭绕而过,铺天而降的水汽濡湿一期一振的眉眼,那副温雅模样在三日月眼里显得有些模糊,和从前共事的另一振的模样重叠起来,他不知不觉语气里带了些怜悯,“还是说,有什么话想问”

    一期一振瞳孔一缩,开口时神色带着几分冷漠“你认识审神者”

    “不认识。”三日语宗近温和出声,“我认识的是”他停顿了一下,凝视夜雨飘摇的黑暗,“是你的主人,记在时政名册上的从前那一位。”

    一期一振神色傲然,对太刀的话一笑了之。

    “我不认识别人。我的主人,就是如今你看见的这一位。”莫管从前如何,这个本丸承情,只希望这最后一段路,能让她平平安安地过。

    那神态不似作伪,三日月宗近知道他不在意,也不想把心里的人当成故事拿出来说,只是平淡道“你怎么知道,你看见的就是你要效忠的人你连眼前人真正的模样都不知道。”

    想想真是有几分讽意。

    当初小姑娘凭借一己之力溯洄时空锄暴安良,可满卷神佛却不能保得她一人平安。

    如今连她本丸里的刀,也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

    三日月宗近没有追上来。

    越来越远的深巷被抛在身后,逐渐淹没在黑暗之中,任谁走过都不会猜出里面还埋了方清凉月色。

    药研藤四郎拉着审神者的手,跑的有些急促。他是很轻松的,还有余力能够左右注意四周是否有别家的刀剑男士出没,而跟在他后面的审神者却费力得很。

    凌乱的脚步声听着都让胸口的心跳变得越发紧张,在看不清路的昏暗之中跟着短刀的脚步四处游走,竭尽全力将危险和未知远远地抛在后面。

    还是太弱了。

    尽管山姥切国广一直有在教导她一些事情,可是说到底,他那一身自生死相搏之中洗练出来的剑术,这短短的一点时间连学个皮毛都来不及,只能努力模仿着,几百次挥刀里兴许有那么一两下勉强算是像模像样。而想要跨越体力的界限,自如地合上药研藤四郎奔跑的节奏,实在是痴人说梦。

    本来速度就是短刀不可忽视的一项优势,肥宅还要如何去相比。

    他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腕。

    隔着柔软的浅白织物,温度稳定地传递到了皮肤之上,力道精准地落在不弄丢和保护好的过渡线上。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药研藤四郎的后颈,还是少年感的清瘦线条,发尾柔顺地分开,露出衣领下若隐若现的苍白肌色,后脖颈挺直,就像短刀一贯利落的站姿,无端端地带着几分肃杀凉气。

    背过月光,在那柔和的剪影轮廓上,有着细微的绒毛,倏忽就随着他的动作被模糊掉。

    “大将,跑起来很吃力吗”

    觉察到审神者的心不在焉,在暂时找到一处隐蔽地时,药研藤四郎主动地停下来,转过头来看她。

    侧脸凝眸的刹那,短刀在夜风里飘飞的短发像足了紫缎上晕泅开的点滴墨迹。

    审神者怔怔注视了许久,才摇摇头。

    “我应该再努力些,不用太顾虑我。”

    短刀笑笑“这可是真枪实战的演练大将可不能太勉强自己。”

    笑意未达眼底,留下来的还是沉甸甸的心绪,他垂眸打量着审神者那副不安的样子,她的走神不是因为体力透支,自然搭话也不及时,他带着她走的太快,眼下后面的刀还没跟上来。

    她刚来本丸的样子,他没见过。

    起初只是和小夜左文字埋伏在庭院里的时候,听到那些随风声而来的求饶,那夜他绷得紧,一心只记挂着一期一振的安全,没心思听她都说了些什么,现在想来也只记得大概是些鬼哭狼嚎。

    后来笑面青江领着换了馅的人从寝间里出来,之后的事情实在是出人意料。

    起初审神者还是光明正大地打肿脸充胖子,装傻充愣地跟着他们,好像再怎么样都能够苦中作乐。药研藤四郎不理解,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初她觉得只要看见活的他们便心满意足,想来对审神者来说,大抵也不过是把他们当成了她自己那无法触及的本丸的替代物。无论是爱,是喜,亦或是怜,从来都不是这个本丸所理所当然能得到的。

    短刀眯起眼睛思考的时候,审神者悄悄瞄了他一眼。

    大概是没有被阻止,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她索性就抬头盯着他。

    还是没有完全展开的身型,有着这个年纪少年所难有的肃杀冷然,被骤雨所打湿的头发贴着他的脖颈,额前的黑发凌乱地遮着眼睛,眼形微微上挑,尾睫却往下压出圆润的弧度,化开些冷意。那股子风雪交加的硬朗气质完全盖过了他的精致样貌,不熟悉的人第一眼看他时单留意那种直逼人心的泠冽风度,许久之后某一刹那才发觉他其实也不过是位俊秀少年。

    审神者不知道短刀这时候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她看的太久太直白,药研藤四郎眸光一动,视线就凝在了她身上。

    “啊啊,悠闲一点也不坏呢。”他笑着伸出手来摸了摸审神者的头,在连绵不断的雨水之中柔和道,“毕竟快要回家了,以后再也不用这么拼命。”

    一瞬之间,审神者好像回到了自己都快遗忘的从前,某一个夜晚,某一刻谁也记不清的时间点,窗外这是这样繁杂的雨声,她趴在被窝里昏昏欲睡地点击,鼻尖和屏幕的距离那么近,几乎能看到玻璃上倒映出来的自己,就像这个时候从药研藤四郎那双淡紫色眼睛里看到的影子。

    初见时这把刀总似乎浸在深冰里,没有情绪起伏,哪像如今,些许困惑的情绪也让他眉目间含着年少气盛的朝气蓬勃。

    她又想到了三日月宗近说的那句话,心一点点揪起来。

    “那我走了之后,你们去哪”

    “回本丸。”

    “后果呢。”

    药研藤四郎闻之一哂“尚且不知。”

    他将看向远处的目光收回来,寸寸小心地打量审神者,静静看了许久才坦然开玩笑“舍不得了大将眼光不错。”

    “如果我带着你们一起”

    短刀嘘了一声,竖起食指点住她的嘴唇,低沉的声线起初有点颤抖,最终归于平静,浮上些看透人心的暖意。

    “大将,慎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