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心中一动，看着杨戬，眼神幽远无尽，神色复杂的再次轻声重复：“你娘还活着。”
想象了无数次，杨戬听到这消息时是如何的惊喜执拗，自己又该如何的尽兴玩弄他，欣赏他的哭泣和哀求。可是从没想过会这么轻易的说出来，还生怕他会不相信。
那人发觉自己的转变，心绪愈加复杂难言。
杨戬反而沉默下来，他眼眸中的湛湛神光一点一点的消散，闭目冷笑：“你又在骗我。”
“这一次，我绝没有骗你。”那人几乎是脱口而出。
“哼！当年是我亲眼看到的……桃山下，我那般苦苦哀求，只可恨你铁石心肠，娘亲她……娘亲她……娘亲她，她被十日生生晒化，只剩下了半颗心……她怎么可能还活着？你如今却来和我说这种话，岂不可笑！”杨戬神色激动，眉梢眼角尽是冷嘲之色，再不复一贯的冷定。
那人见他不再如刚才那样任凭自己神魂消散，心里又暗暗松了口气。心知现在不是纠结的好时候，既然已经这样，就先这么着吧。
他收功起身，又摸出一枚金色丹药塞进杨戬口中，助他吞咽下去。一边拉过锦被替杨戬盖好，一边和声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就是再如何狠毒无情、贪恋权势，却也断不会真的放着你娘不管的。阿瑶，她毕竟是我的亲妹妹。”回身细细整理好这满屋狼藉，才再次坐到床边，将那件差点儿要了他命的挂饰放在枕边。他伸出手想抚上杨戬的脸，却在看到杨戬那怀疑防备的眼神时，默默收回，道：“她的仙体确实已经消泯了，当日元神也被太阳真火重创，这些年来一直被我细细温养着——我会让你去见她的——但不是现在。”说完，看着他神色间难以掩饰的流露出庆幸和失望，再加上这难得一见的柔软脆弱的病态，愈发的的可怜可爱了——然而，很快又回复到冷然敌视的态度。
若是从前，那人定会对他百般折腾磋磨，让他再也不能露出这样的神情来。可是今日，那人不过是低叹一声也就罢了。
“你好好休息吧，我马上就走。记住，三日内不得妄动真元。”
见杨戬还是毫无所动，那人再叹一声，消失于原地。
东方渐渐泛起鱼肚之色，熹微的晨光映上窗棂，房间里的光线灰扑扑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不堪。正如杨戬此时的心境。
那人能这么快就找来，杨戬并不意外，只是这次那人居然如此好说话，当真是出乎预料，这心里总觉得莫名的不踏实，那人的作为太过不同寻常了。这么多年的斗智斗力，他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自己可利用的实在太少，而牵绊挂碍又太多，真论起狠心无情来，自己是万万及不上他的。只是这一次，那人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努力了这么久，越过了千难万险，仍然有一座高山仰止般的目标竖在那里。今日这任性的自暴自弃，反而收获了这样惊喜的意外。从来残酷的命运终于肯对他释放一点善意了。既然母亲还活着，那他就仍然要继续走下去，这样的软弱也不容许再有了。不能着急，必须一步步慢慢的来。自己怎样都已经无所谓了，但是，母亲，这一次绝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杨戬默默的思虑一番，眼眸中冰凌渐消，慢慢的深不见底。然而又有温软水色略略浮动，他用力的握紧枕边的挂饰，口唇微动无声：“娘……”
“凝扇，本座吩咐的事情办得如何了？”杨戬望着窗外，绿叶在晨风中摇曳翩翩，反射着点点细碎的阳光，在炎炎夏季难得透出一树清凉。
一个白衣俊秀少年恭恭敬敬的回道：“禀主上，大师姐今晨传书言道，一切俱已办妥，只等主上密令。”
“好。”杨戬转过身来，玄衫墨带更衬得他肤色若雪唇红如血。素手轻抬广袖徐褪，露出十指修长，腕骨细瘦。“唰”的一声，展开手中墨扇，在身前轻摇缓摆。“还有其他消息么？”兴许是背对阳光的缘故，杨戬俊美的面孔上笼着一层阴沉。
“是，”白衣少年李凝扇偷偷瞟了一眼他的脸色，心里有些发怵，嘴上却还是老老实实的说道：“嗯，昨夜楼中截下几条消息…………”
杨戬脸色好似又沉了几分，却仍旧和声道：“照实说吧，凌慕仙又做什么了？”
“是，主上。”李凝扇拱手道，“自昨日会后，有数个版本的流言通过种种渠道散布江湖，楼里虽然已经截下了不少，却还是有漏网之鱼，都是天争殿背后运作的……”他跪地俯首道：“属下办事不力，请楼主责罚。”
杨戬按按眉心，有些无力的说道：“算了……起来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想要玩，就由他去吧。”
李凝扇站起身，心下大是不服，道：“主上，怎可让人如此污蔑您的名声？”
杨戬一愣，继而微微一笑，道：“凝扇，有些事情只会越描越黑，解释不清的。清者自清，不必理会。”笑容渐渐隐去，声音也低沉下来，“更何况，我欠他良多……”
“可是……”
“好了，凝扇。”温和的语调极具安抚效力，继而话锋一转，杨戬问道：“‘帝君’快到了么？”
李凝扇沉声回道：“回主上，近日即到应天府。”
天争殿有两位殿主：大殿主“帝君”凌阙、少殿主凌慕仙。
帝君凌阙，喜着青衣，所佩长剑名飞渊。飞渊并不是什么名剑，据说是他自己亲手打造的。人不以剑名，剑因人而名。继任盟主以来，在武林中风评一向不错，甚有威信。
帝君亲至，看来老皇帝是真的不行了。
“主上，凝砚回来了。”
另一名白衣少年亦回来复命，近前恭谨行礼，道：“主上，凝砚幸不辱命——她已经在路上了。”
杨戬翩然收起墨扇，淡淡一笑，道：“好。”看一眼天色，又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还未下完楼梯，三人却齐齐顿住脚步。
楼下正堂正中，一名紫衣年轻人昂然负手含笑而立，眉宇间傲中带煞。正是阴魂不散的凌慕仙。
杨戬心下苦笑还带着长久以来习惯的宠溺，不知他今日又会耍什么花招……
凌慕仙当先笑道：“杨楼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杨戬淡然道：“凌少殿主真会说笑话。”
凌慕仙呵呵一笑，道：“楼主这是要去会场么？凌某也算半个地主，不知在下可有这个荣幸为楼主引路？”
杨戬身后，李凝扇早就看他不顺眼，就想开口刺他几句，身旁李凝砚及时拉住了他。李凝扇气鼓鼓的白了自己兄弟一眼，没有吱声。
只听杨戬道：“请便。”
闻言，凌慕仙当即笑吟吟的凑近，与他并肩而行。凌慕仙本就不是寡言之人，今日又是有备而来有心讨好，言辞之间不乏妙语如珠；杨戬今日出奇的好说话，虽然话并不多，但也不再像昨天那样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凌慕仙心中欢喜，言笑晏晏，杨戬唇角微勾，浅笑如春风，是以这一路之上两人倒也算相谈甚欢。
路上，有认识他二人的，立即做目不斜视状，有不认识的或窃窃私语或悄声打探也立即被身旁熟人制止。无论是少殿主还是月影楼主，都不是好招惹的，更何况天争殿也好月影楼也罢都不是善茬。这混江湖的，首先要招子亮。
李凝扇愤愤的黑着一张脸，李凝砚唯有摇头苦笑。
虽然不知道杨戬为何一夜之间态度迥然，但是既然他不再断然拒绝自己的亲近之意，是不是说明自己还是有机会的呢？凌慕仙心里甜丝丝的胡思乱想着，继而想到自己昨晚耍的小伎俩，心里一时又有些惴惴。他心下不时的忽喜忽忧，但看到杨戬偶尔流露的清浅笑靥，又全将这些烦恼抛在了脑后，面上神采飞扬，原本的阴郁之色一时骤减。
杨戬看到他眼眸中毫不掩饰的喜悦，心里有着微弱而清晰的闷痛。想起他为自己做的一切，看着那个曾经桀骜任性、勇武英气的少年变成如今这样只因自己一个表情一句言语而患得患失忽悲忽喜的摸样，不是不知道他的情意，也不是不感动，只是不能接受。他的感情太过纯粹，杨戬自嘲的想，若是让他看到自己的另一面，他就不会这样子死缠烂打了吧？不知是震惊多些呢？还是厌恶多些呢？
想到这里，杨戬眼眸中有一抹诡谲的红光一闪而逝——还真是期待啊。
一进会场，与众人打声招呼之后，二人双双落座。
朱允炆看到他二人联袂相携而来，直冲着杨戬连连眨眼睛。杨戬只作不见，倒是凌慕仙回他一笑，高深莫测。
众人一起喝茶嗑瓜子吃零食，等待上演今日的全武行。
“凌……慕仙，贵教近日只你一人到此么？”杨戬忽然偏头看着他，菱唇边浅笑盈盈。
凌慕仙闻言一呆，继而笑咪咪的说道：“不是，尚有教中护法、长老应邀与会。只不过我一向自在惯了，不乐意跟那群老头子一块，而且——”他的目光深情而温柔，指尖轻轻的试探着滑过杨戬执扇的手背，温润如玉的触感在在的蛊惑着他，“既然让我遇见了你，还管他们做什么……”
凌慕仙顺势握住杨戬的手腕，习惯性的想向以前一样黏在他胳膊上。
杨戬手中墨扇一倾，坚决的抵在他小臂上，直视他的目光清清泠泠直欲言语。
凌慕仙失落的一笑，缓缓放手，歉然道：“是我一时忘情，二哥莫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