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半月,阮棠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七月初七, 柔嘉公主过三十八岁生辰, 作为亲家的阮府也在邀请之列。
阮长生不放心阮棠, 说什么都要跟她一起去, 阮棠斟酌一夜,终答应了他的要求。
有芝芝在,阮长生的安全不足为虑, 凶手也不会蠢得在自己地盘上动手, 被“鬼见愁”镇府司缠住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打算借此机会来一次敲山震虎。
兄妹二人关起门来商量一上午,见什么人, 说什么话,去什么地方, 全都一一推敲,力求尽善尽美, 不露丝毫破绽。
下午, 陆柬之亲自过来送请柬, 他还给阮棠带了一件礼物雪白彩绣蝶纹软烟罗流仙裙。
“这次静嘉姨母也会来, 听说我订亲了, 她指名要见你。”
陆柬之如是解释给阮棠送裙子的原因, 阮棠却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十六位庶出公主中, 唯一得嫡公主柔嘉青眼的, 只有这位静嘉。因与柔嘉走得近,先帝爱屋及乌,没有将她远嫁联姻, 只按照她的心意嫁到宝坻王家,距离京师不过一个多时辰车程,是所有庶出公主里面嫁得最好的。
她家的小姐也受优待,一出生便封了县主,赐号也是极好,叫作出云。
出云县主美若桃李,性子一等一的明艳张扬,热情似火,大胆刚烈,与陆柬之喜欢的东胡公主是一个类型。据阮棠所知,这位县主也跟东胡公主一样心仪陆柬之,若不是一直守父孝,说不定早与陆柬之订亲了。
她要是穿上高调的软烟罗,就算出云县主不恨她,静嘉公主也会想撕了她的。
抢了人家女儿的大好姻缘,还要披挂上阵炫耀,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不抽她抽谁
阮棠将盒子往前一推,道:“无功不受禄,此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陆柬之把着盒子另一头不许她动,笑道“宝剑赠英雄,红粉配佳人,这是特意为你做的,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它。”
这个颜色是他挑了许久才挑中的,当时府里的绣娘们都说雪白色压人,绣得再好看也无人能驾驭,他当场为她们作了一幅阮棠的画,她们便自觉回去忙碌了。
雪白色的确挑人,但碰上阮棠这样的,也得乖乖服软。
仙姿玉色,出尘不染,冷若冰霜,凛然不可犯,这才是女孩儿该有的模样。
越是冷冽的酒,尝起来才越爽口,后劲才越令人上头。
他这么一说,阮棠就更不会收了,这世上没有比嫉妒心更可怕的东西,如果有,那一定是皇家女人的嫉妒心。
前段时间,京中出了一则劲爆消息。说的是柔嘉公主将皇帝侄儿赐给自家儿子作通房的四个美人认作义女,转头就将她们下嫁给驸马爷关系最要好的几个同僚,臊得陆驸马一连多日称病不朝,见了同僚都要绕道走。
醋海翻波,叹为观止,对爱侣尚且如此,对情敌又当如何
阮棠想想就觉得头皮一紧。
她懒得与陆柬之费口舌,只拿一双水灵灵的美眸去睇芝芝。芝芝好气又好笑,这姑娘自见识过她的身手就赖上她了,什么事都要她出头,尤其是打发陆柬之。
她又不能真对他动手。
芝芝默了默,道“伯爷,实不相瞒,我们小姐最恶雪白色,说看着瘆得慌,尤其是大晚上,一回头像见着鬼似的。”
阮棠“”
陆柬之的笑容散了,俊脸也没有方才好看,似在隐忍,幽幽道“我娘白天过生辰。”
“伯爷误会了,”芝芝瞥了一眼隔山观虎斗的某人,从容道,“婢子说的不是牛鬼蛇神的鬼,而是鬼鬼祟祟的鬼,小姐仙姿玉色,肤若凝脂,再着上出尘的雪白色,难免会有人想入非非。”
陆柬之“”
阮棠没在心底乐疯,悄悄冲芝芝比了个“佩服”的手势,芝芝回以“哪里哪里”,阮棠又道“是的是的”,二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殊不知陆柬之肺都要气炸了。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逼视阮棠:“你不喜欢直说就是,何必找这么多借口耍我玩”
阮棠垂首,戳着手指头,糯声糯气道“我怕伤了伯爷的自尊心。”
陆柬之满腔的怒火如同打到棉花墙上。
他恨死这可恶的女人了。
一会儿义正辞严,一会儿在眼皮底下编排他,现在又装无辜扮可怜,明知道她假惺惺冷冰冰,心眼儿比汗毛还多,可他就是该死地吃她这套
他想看她笑,想听她用方才的声音喊他柬之哥哥,更想欺负得她哭不出来
这个祸害,他迟早办了她
陆柬之暗暗磨牙,心里总算舒服了一些,但脸色仍是不豫,生硬道“你若真为我着想,好歹顺着我一回,把我气死了,对你有甚么好处”
芝芝埋头暗笑。
气死了好处多着呢,头一条,她家万岁爷就可以直接将某人扛回宫吃肉了。
如是想着,她险些就要笑出声来,阮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狠狠一脚踩上她的绣鞋,怕力道不够,还在上面旋了两圈。
芝芝痛得飙泪,真想一巴掌呼死这个没良心的小混蛋。
从小到大,除了萧彧爱损她,还没有人敢这么对她,芝麻糖的功夫是“四糖”中最好的,谁碰谁挨一身毒飞镖。
陆柬之也看见了阮棠的举动,他将其理解为示好,黑了半天的脸色终于转晴,笑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明天就穿这件裙子,我敢打包票,一定会艳惊全场的。”说罢大步离去,根本不给阮棠开口的机会。
芝芝听了愈加气闷,“嘭”地一声将桌子拍下一个角,随手一甩,那残角就钉进窗外的海棠花树干里。阮棠缩了缩脖子,怯声声道:“芝芝,你生气了么”
芝芝不理她,阮棠戳着手指头,睁大美眸想了又想,脸上忽地浮现红晕,扭扭捏捏上前,抱住芝芝脖子,娇声道:“好姐姐,别生气了好不好,绵绵错了,绵绵向你赔不是。”
芝芝唔了一声,没有吭气。
其实,她在男人堆里长大,是个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性子,被阮棠这么一弄,早就气不起来了,但她想见识下阮棠还有哪些哄人手段,便故意绷着脸不搭理她。
阮棠的俏脸更红了,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扳过芝芝的脸,“吧唧”一口亲在右脸颊上,而后头也不回地提着裙子跑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人总喜欢亲她,还强迫她回吻,他教出来的人应该也喜欢她的亲亲吧。
嗯,一定是这样的。
芝芝:“”
快吃晚饭时,牛皮糖过来了,说是来看看阮长生,但阮棠觉得他踩的点太准了,看着更像是来蹭饭。
林氏怪她多嘴,牛皮糖也不恼,悄眯眯与阮棠咬耳朵:“大小姐,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吃完饭我去房里找你。”
阮棠点头应好,原本一脸平静的芝芝听到他们的对话蓦地沉了眼,紧紧瞪着牛皮糖,模样探究而不善。
牛皮糖一无所觉,拉着阮棠说了许多废话,芝芝忍了又忍,终于不顾众人眼光,揪着牛皮糖的耳朵出了门。
除了阮棠,林氏几人皆惊得不轻,一个买回来的大丫鬟,居然敢当众揪皇帝近侍的耳朵,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片刻后,二人回来,牛皮糖不复先前的谈笑风生,耷拉着脑袋对林氏告罪,说宫里临时有急事,需要马上赶回去。
林氏对他无甚逻辑的借口大为同情,心下有了猜测,安慰道:“芝芝丫头是脾气大了些,不过你是男人,多担待些,以后相扶相持,也是个伴啊。”
阮棠“”
芝芝“”
牛皮糖“”
“夫人所言极是,”原本苦着脸的牛皮糖仿如醍醐灌顶,朝林氏深深一揖,在众人或喜或惊或惧的注视里,揪着芝芝的耳朵出了门。
阮棠捂着眼,在心里默默替他点了根蜡,昧着良心吃完了一顿饭。
回到自己屋里,牛皮糖带来的礼物已经摆在床头。
那是一个龙凤呈祥纹的梨花木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件蔷薇粉千叶莲花罗裙。
无论颜色、花纹还是样式,都是阮棠的心头好,她一眼就喜欢上了。摊开裙子,里面掉出来一张粉色纸笺,上面字迹全为瘦金体写就,阮棠细细端详,方知道真正的“屈铁断金”是什么意思,难怪阮长生能分辨出真假不同。
纸上写着十二个字,阮棠读罢俏脸比窗外的石榴花还要红上三分。
上面写的是“入目无他人,四下皆是你,彧字。”
阮棠捂着发烫的脸蛋将纸笺收好,起身到屏风后换上了那件罗裙。
今年的七夕节格外凉爽,柔嘉公主便将宴席摆到后花园的湖心水榭上。
说是宴席,其实上的全是素菜,也没有安排吹拉弹唱等节目,众人无端少了许多乐子,唯一能做的就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话家常。
阮棠被人带到柔嘉公主姐妹面前。
她一袭粉裙,亭亭玉立,面如芙蓉,与湖中景色交映成趣,看着好似一朵活的白玉莲,走到哪里,众人的眸子就跟着转到哪里,连眨一下都舍不得。
果真,艳惊全场。
众人都夸陆柬之有福气,他却铁青着脸,怎么都笑不出来。
这个骗子,他就不该对她心软
阮棠轻轻一笑,并不把他的臭脸当回事,敛衽向柔嘉公主等人行礼,出云县主似极心疼陆柬之,不悦地质问“你怎么没有穿柬之哥哥为你准备的流仙裙”
她的声音又高又尖,一下子就把全场的目光吸引过来,阮棠还未回话,只听她又义愤填膺道“你知不知道柬之哥哥为那件裙子花了多少心思你知不知道裙子的草图都是他自己画的他亲自把裙子送上门,你就是这么对待人家的一片真心”
话落,众人看向阮棠的目光变得微妙起来。
阮棠低着头,心里止不住为这位县主喝彩,短短几句话就将她这个“情敌”定性成不知好歹、目中无人、虚荣浅薄之辈,若是前世的她,只怕一招就输了。
她抬起头,不慌不忙道“县主误会了,并非小女子糟践伯爷心意,实在是有不得已的缘由。”
“甚么缘由,你当着大家的面说啊。”出云县主穷追不舍,“我倒要看看甚么事情能令你将柬之哥哥的心意弃如蔽履。”
阮棠最恶咄咄逼人,更恶毫无立场的咄咄逼人,因为身份就要日月星辰都围着她转,真是不知所谓,当下回击道“抱歉,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
出云县主仿佛抓到贼赃,气愤道“你就是狡辩你就是瞧不起柬之哥哥”
话落,陆柬之的俊脸黑成了锅底。
眼见越闹越僵,林氏坐不住了,起身要为女儿说话,却被芝芝一把按坐下来,要她静静看戏就好。林氏半信半疑,死死盯着女儿,不过几息功夫,她居然真的翻身了。
只见阮棠叫过柔嘉公主身畔女官低声说了几句,那女官又伏在柔嘉肩头耳语,柔嘉听罢亲自过来牵阮棠,边走还边笑。
“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出云年纪小,你不要跟她计较。”
这话表面上是替出云县主开脱,实际上却有些打脸,出云都过完十六岁生辰了,再怎么小,也比刚及笄的阮棠大。
出云县主的俏脸红一阵白一阵,精彩极了。
她喜欢表哥陆柬之不是一年两年了,两家父母也都知情,她一直以为自己能嫁回京城,没想到被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截了胡。
她恨阮棠恨得牙痒,这女人一看就是个坏家玩意儿,她卯足了劲拉她下马,眼看就要成功,却被她一句话轻松翻盘。
可气的是,她根本不知道那小狐狸精说了什么,更不知道见多识广的柔嘉姨母怎么会问都不问就信了,还当众驳了她这个外甥女的面子。
场面一度安静,静嘉公主脸上闪过愠色,让婢子扶女儿下去更衣,对阮棠欠欠身,抱歉道“阮小姐,让你见笑了,小女打小被我惯坏了,说话直来直去不懂转弯,我代她向你道歉。”
“公主过谦了,县主天真浪漫,单纯可爱,我等羡慕不及。”
“对,”柔嘉公主插话进来,“出云天真浪漫,单纯可爱,与我亲家嫡长子堪为良配,不如我替他们牵个线”
林氏一听又急了,起身前不放心地看了看芝芝,见她眼观鼻鼻观心作壁画状,当下顿悟,叫道“公主,不用了,犬子已经在议亲了。”
“是哪家的姑娘”柔嘉公主似极在意。
“国子监祭酒谢大人的千金。”
“是他家呀,”柔嘉公主神色复杂,愣了一瞬,随即笑道,“挺好的,他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我当年大婚,先帝钦点谢老太爷做迎亲使;谢祭酒学富五车,和翰林院的林老学士一样,经常给先帝讲学;谢家的儿郎们也是个个出息,妻贤子孝,羡煞旁人。”
“公主所言极是,谢家家风清正,人人识礼,连三岁娃娃都比旁人家懂事,是百里挑一的好家族。”
林氏对谢家完全不吝赞美,她对谢令仪本就满意,更感激她家雪中送炭。阮长生连着两次中毒,身子和名声都受了极大影响,谢家不但不嫌弃,还愿意与阮家结亲,这样高义的人家,夸上天都不为过。
她越说柔嘉公主的俏脸就越黑,宋嬷嬷察言观色,连忙岔开话题,让丫鬟们去拿马吊过来,柔嘉姐妹加上阮棠和陆柬之凑一桌,其余人自由组合,水榭里重新热闹起来。
牌桌上,陆柬之专门给静嘉公主放水,阮棠一连输了五把,面前的筹码转眼少了一半。柔嘉公主朝陆柬之瞥了瞥,蹙着眉一心给阮棠放水,转眼又帮她全赢了回来。
又来了十几局,阮棠面前的筹码越堆越高,陆柬之额上沁出了汗,静嘉公主左右看看,将牌一推,笑道“阎王打架,小鬼遭殃,我还是不掺和你们的家事了,你们一家人慢慢玩,我先撤了。”
陆柬之被她说得尴尬不已,柔嘉公主和阮棠倒是平静得很,尤其是阮棠,将自己的本钱抽出,剩下的筹码全推到柔嘉面前,笑道“公主,多谢您主持公道,阿堵物虽俗,却和吃饭喝水睡觉一样必不可少,代表着我最直接的心意,请您不要嫌弃。”
柔嘉公主也笑“我收下了,你是个懂事的,比柬之强多了。”
静嘉公主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由重新打量起阮棠来,一旁的出云县主气红了眼,将她拉到屋里抱怨起来。
“娘,这个阮氏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你看她把陆家表哥迷得,眼珠子都沾到她身上了。”
静嘉公主眯了眯眼,安抚道“稍安勿躁,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你一会儿去向阮氏赔个不是,你姨母心里才不会怪你。”
“凭甚么”出云陡地拔高声音。
“就凭她能让你姨母主动输牌,还能让你姨母对你表哥冷脸。”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32738494”、“不多” 的地雷,感谢“set free ”的营养液,笔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