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科幻小说 > 尘*******凉 > 第201章 贰拾.丑奴儿中
    罗谷雨收拾收拾,没打算立刻回信。重新叠好的信纸放回信封捏在手里,他先是放到自己贴身包袱里,转身没片刻,又把它取出来放到一干小巧蛊罐之中。

    拳头大的蛊罐并没盖严实,他手刚探过去,细小如蚁般的月白虫豸循着他的气息从壶盖下涌出,一个挨着一个顺着他五指爬上手背。他犹如把玩砂砾信手拨弄几下,尽数扔回壶中,转而捧起蛊罐堆里一只粘土封口的黑色陶坛,晃手称了称,侧耳听坛中发出的沉沉水声。

    屋外楼梯又被踩的吱呀作响,在榻上无聊打滚的白蛇直起身子,豆大的眼满怀期待盯住木门,可惜这回敲开门的不是娇俏可人的姑娘,而是面容丑陋的赶尸匠,令它一下匍伏回被褥。

    罗谷雨抱着蛊罐回身,见是白辛升,眉梢不易察觉一挑“事情搞完老”

    距离风长晴中术叛离那夜,已过去三日。写罢出信后第二日,罗谷雨便对白辛升提出由他治好那个中蛊男孩,交换条件是白辛升留下来给他帮助,直到他完成他要做的事。白辛升思考后很快答应下来,同时提出给他四日时间将这几个无辜的人送到雁城去,罗谷雨便也同意了。

    现在白辛升就是刚从雁城赶回来,因为时间紧迫无法得到很好的休息,他蜡黄脸上挂着两个乌黑的眼圈,此时举袖擦着额上热汗,略带气喘道“搞完了。”

    此处往雁城来去一趟三日的时间,足够白辛升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想个明白,知道自己恐怕一不当心陷入了两方势力诸般恩怨情仇之中。

    对于一般的手艺人来说,最怕的就是莫名其妙被牵扯进别人的争斗中,因为手艺人往往没有固定的联盟,不像江湖客一般可以随意投身门派。但白辛升倒不太在乎这个,他为人处世准则就确定了他永远无法自逐清流,注定要搀和进各种泥潭之中,且过去那么多年月也是这样不错。这回所有的不同,不过是一方是湘楚左道中无冕之王的吴镇巫女,一方是来自更南方、实力莫测的黑苗。

    一边擦汗,赶尸匠一边探眼看面前黑苗人,视线落到苗人手中把玩的陶坛上,就无法挪开。苗人蛊术之厉,虽不说冠绝左道,此界中无人胆敢轻视,何况面前自西南方庞然大物来者故不必多想,白辛升多少猜到此刻罗谷雨手中物件是怎样的杀器,但该他问的,他还是要问“黑苗小哥,你准备怎么做大祝由累年行走在湘楚各个苗寨中,对于蛊术并不陌生。”

    言下之意,就是罗谷雨的蛊不一定对吴女和大祝由起作用。

    罗谷雨拍了拍陶坛,脸上并没有担忧“昨儿,特约瓦见面。”

    话短,内容却不浅。白辛升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陷入思索。

    湘楚以家寨为域,不知上有国君下有县官,只知族长巫老。通常对于闯入地盘中的外人不是驱赶就是猎杀,莫说约见这种流露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缓和态度,便是罢休不追究亦是少有。

    大祝由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白辛升不免又看了罗谷雨一眼。

    事出反常必有妖还是说,这黑苗小哥在过去三日内使了什么手段

    白辛升比较倾向相信后者。

    苗人的心直口快往往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可阴暗狡诈一词则如铜镜镜面,不论如何打磨光滑,乍看直观清晰,细节之处的扭曲模糊,依然难以磨灭。

    寻常苗人敢独自一人在同伴反叛的状况下对上吴女以及大祝由吗

    敢这么做的人,若说没有依仗,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以白辛升的观察,罗谷雨与被巫术操纵的风长晴争斗时,冷静沉着不为风长晴种种言语激怒,这样的人难道会肤浅到以螳臂当车

    排除掉不自量力,再没有第三个选项能让人选择。

    他定了定神问道“你们都谈了什么”

    无论双方纠纷源头是什么,总有一个关键。

    罗小哥想要的是什么罗小哥的依仗是什么罗小哥的计划是什么

    又是什么,让大祝由甘愿放下身段,亲口邀请罗小哥见面商讨

    迷雾重重,难窥其中万一。

    “喔没同特见面。”

    “啊”

    说话间,罗谷雨将陶坛放到身侧,挥手让白蟒抓来床头关着碧玉蜘蛛的藤编箩筐,理所当然地说,“哩不肥来,喔啷个克见他”

    这个回答超出白辛升预料,他一时竟反应不来。

    “讷夏布蛊术不差,可没得由头周成了啊锅样子。我还不造里头呢缘故周克同他见面,蓝倒嫌自个活太开森哦”

    面对罗谷雨的揶揄,白辛升语塞,又有些好笑地摇摇头。

    罗谷雨没去留意白辛升不断变换的神态,他捧着箩筐,伸手指去逗里头缩成一团的蜘蛛。血脉气息让碧玉蜘蛛兴不起反抗之心任他抚弄,一动不动,只是身上仿若宝石的光泽比之前几日黯淡许多,不知是被关数日失了自由心情抑郁,还是久不见主人茶饭不思,甚至两者都有。

    风长晴反水袭击一事,确实出乎罗谷雨预料。若换作往日在寨子里,任何人胆敢抱那样的态度对他说话,早被他丢千鸩谷教训一顿。他如果要对付风长晴,只消此刻把碧玉蜘蛛砸个稀烂,或扔给白蟒填肚子,风长晴本命蛊反噬,不死也去半条命。

    说也奇怪,如今他手上伤口虽好,两道印痕尚未完全消去,但心里却不怎么责怪风长晴。仿佛离开那满是瘴气毒虫的百万大山后,他心底的戾气亦随之消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高海阔任鸟飞

    今日以前,他还没有这样的认知。收到唐申来信后,这个想法就如同被春雨浇灌的种子,刹那萌芽,一浮现,就在他心头生根。

    一个年轻人,他心中怎会没有遍走八方看遍繁华的梦想怎会没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又怎会在见识过锦绣欣荣江湖之大以后,还愿意回到深山老林之中过那一成不变无所作为的日子

    罗谷雨用四根手指揪住碧玉蜘蛛两条前腿上下摆弄,无视蜘蛛眼中不情愿硬是折腾一番,玩腻后又将笼子扔回床头,拍拍手任白蟒顺着手臂爬上他肩头。

    “哩回来呢刚好。”他眼角带着笑意,“瓦们这就克见见特萌。”

    白辛升刚回过神,怀里一沉,原本呆在黑苗人身侧的黑色陶坛被一双指盖紫黑、半个手掌青灰的手放到自己怀中。他记得那双手数日前还是干燥洁净的,指甲修的齐整,甲缝不见丝毫污垢。

    这个认知让他不由为之一抖,手里陶坛像是刚从火堆里捞出来,烫手惊人。

    察觉白辛升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自己手上,罗谷雨下意识举手看了眼,旋即恍然一笑。

    世人总对左道有所误解,总觉得巫蛊之众必定阴阳怪气,面容枯槁,三头六臂,形若恶鬼。事实上,长期接触毒物的人往往都会染上毒,毒素累积多了附在血脉肌理之中,会导致各种各样变化,而不是他们生来如此。肤色改变算是这些变化中较为轻微的,更深一层可能会导致譬如长出鳞片,或者尖牙长角的皮肤异化。若是毒素沉淀太多,则会对人体产生不可逆转的伤害,像是双眼变成蛇瞳,发色变白,甚至皮肤溃烂肢体脱落。情况若是严重,可能后代都会出现相应的变异,生下一些连体的、独臂独腿的、甚至半边正常半边扭曲的怪物。

    罗谷雨眼睛的颜色就被定为某种异变,因为除了色泽异常外再无其他怪异之处,被定为无害异变。由于他是蓝晋榷的儿子,多数人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五毒教之所以强大且具有无上凝聚力,不单因为他们以氏族为制度,更因为五毒教主掌控着五毒圣典。五毒圣典囊括了前人总结下来数之不尽的蛊术,完全的五毒圣典只由教主掌控,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已特殊手法为每一个孕妇洗礼,以保证后代不会因为父辈体内累积的毒素而出现超出控制的劣等异变。

    同时,也保证每一个五毒教众忠诚顺服。

    你不顾自己的性命,莫非还不顾自己的传承

    这是五毒教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就是容许教众查阅修炼的圣典篇章中,独有一套心法总纲。心法内容,除了五毒教众以外,所有苗寨都不得而知。具体讲述的就是如何按照特殊方法,利用与自己共生的本命蛊所产生的蛊毒去控制外来毒素,从而使五毒教众培养其他蛊种之时沾染的毒素,事后不会长期累积在本体对本体造成损害。甚至心法运用成熟的人,还可以将自身蛊毒与一部分沾染的毒素混合,投回蛊毒中进行二次酿制,令并非心神相连的蛊种与本命蛊产生微弱的心神感应,通过笛声传达信息来控制。

    简单点说,罗谷雨先前与常人无异,是因为他一段时间内没有捣弄毒素猛烈的蛊虫。而风长晴反水那夜过后,他用三日时间制造出蛊毒,所以双手因为接触毒物过多而不可避免暂时变色。

    “莫怕,毒不到哩。”

    罗谷雨轻轻舔了舔左手拇指指甲,捏了把白蟒光滑的身躯,转身提起另外那只装有奇特月白蛊虫的蛊罐,迈步走出门。

    白辛升呆怔片刻,背着自己的家伙,手里小心翼翼拖着陶坛,紧随在后。

    两人走出民宿,尚在前往吴镇的路上,还没离开百家集,便留意到今日百家集南门分外安静。路上不见行人,鸦雀无声,秋日冷风更添凄凉。大部分商铺门户紧闭,然而窗隙稍敞,无数视线透过窓纸以及缝隙,窥视门楼隔壁的茶楼。

    茶楼里只有一伙人。

    一个身穿布袍、灰白短发及肩的中年男人。

    一个面容姣好,衣衫白净,右手小指齐根而断的女子。

    以及三个衣着相似的人挎着菜篮的佝偻老妪、一手柴刀一手木块的独眼青壮汉、玩着拨浪鼓的幼童。

    毫无疑问,就是水司阳与吴青娣一行。

    就在白辛升留意到五人的同时,老妪懒懒掀起眼皮,浑浊双眼往他们二人身上一瞅,开口“这就是那夜闯吴镇不识好歹的小子”

    老妪尖细的嗓音于茶楼中回荡,在空荡街道上传出百步之远。“夜闯吴镇”四字一落,那些微敞的门缝窗缝纷纷紧闭,潜藏在窓纸后的剪影迅速隐去,周围气氛仿佛凝固一般。

    罗谷雨脚步一顿,似乎才察觉四处有何不妥,侧着脑袋瞥了无人一眼,方才迈步转向茶楼。他脚步沉稳,手足上的银环却不安分地跳动,彼此碰撞,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随着他脚步渐近,老妪冷嘲热讽的声音越大“听说是你害我们家姑娘损了玉体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没想到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老妪说着便舔了舔紫红的嘴角,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异常猥鄙的笑容,浊黄双眼上下扫视口中“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腰身,发出细碎笑声“嘿嘿嘿,不过年轻的小伙子好啊,都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唷。”

    阴测测的笑声从老妪参差不齐的黑黄牙齿间隙传出,似有一股行将就木的枯朽臭气扑面而来。幼童垂头玩着拨浪鼓,鼓槌一下接一下拍打鼓面。独眼壮汉举着木块端详比划的手忽然动了,手臂长短的柴刀在他手中巧如绕指柔,掌中木块眨眼之间渐成人形木偶。

    鼓声,刨木声,与老妪笑声糅杂成片,异常刺耳,叫人心中无端烦躁。

    面对着五人,赶尸匠眼里不敢有丝毫轻视,他腾出一只手来,在袖里掐了个手诀,并把黄符纸塞入掌心握住。

    这三人一看就是来给吴女找场子的,身上阴煞之气甚浓,绝非良善之辈。

    他走脚多年,资格老历,眼光毒辣,一扫之下,心中立即有了定夺。

    那出言不逊的老妪手臂里挽着的篮子必有蹊跷,虽篮子上盖的麻布将里面内容严严实实遮挡了起来,显然是欲盖弥彰,必须小心提防。

    独眼壮汉他暂时看不透,不过能确定对方手中木偶另有文章。所有具有人形之物,在左道中都代表着不祥,至于是诅咒、夺魄、还是降头,不能一概而论。

    白辛升的眼神最后落到那只把玩拨浪鼓的小手上。

    那是一双奇怪的手。

    常人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皆有三截指骨,他却只有两截。

    常人拇指有两截指骨,他却只有一截。

    幼童穿着红色布袄,扎着朝天辫,手里拨浪鼓有成人巴掌大小。拨浪鼓的鼓身乃木制,涂色红褐老旧,鼓面有大片深色污秽,泛黄,中央比四周凸起些许,整体做工不能算平整,上面还有黑线缝补过的痕迹,看得出很有些年头。鼓身左右耳系着的鼓槌是两颗斑驳的铜铃铛,敲击鼓面时发出的声音与简陋的外表相比异常清脆,只是铃铛同时亦会作响,每一敲击,都会发出三个响声。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孩童玩意儿,让赶尸匠手心源源不断冒出的热汗润湿了符纸,后背冰凉一片,爬满鸡皮疙瘩。

    因为他很清楚这个拨浪鼓的来历。

    这是婴面鼓。

    婴面鼓是什么东西

    一母同胞的三生儿,生产之际,第一个婴儿出生以后母亲中途猝死,剩下两个婴儿憋死腹中。当日亥时正刻,其家人在不被任何外人知晓的状况下,用槐木棺材连母带儿下葬在山阳处,两水相汇处并有百年柳树的河畔。

    第七日赶在日出前,斩下柳树制成鼓身,剖腹取出母亲腹中两个死婴,剥下死婴脸面,眼鼻口以存活之子身上胎毛所编的发线缝阖,再剥下存活之子双手指尖作钉,将面皮钉在鼓身上。第一缕阳光来临雄鸡鸣叫一声之际,快刀斩下雄鸡脑袋,让热血浸透鼓身染湿鼓面,则为婴面鼓。

    胎死腹中又被无声无息抛弃埋葬的婴儿之怨,大抵只有新婚之夜惨死的新妇可比,更惶谈三者死二却有一个存活。选双源汇聚积阴之地安葬,以柳树聚魂,槐木养魂,在头七怨灵化煞夜前开棺。这时婴灵煞性未足被迫苏醒,剥下婴灵面皮缝制在柳木掏制的鼓身上,相当于将婴灵封入鼓中。最后以胎毛封闭婴灵五感,一脉相承之骨固定鼓皮,第一声鸡鸣惊醒懵懂之魄,雄鸡血食侍奉,从此三者之中存活下来的那个,则为三者之眼、耳、口、鼻。

    通过婴面鼓作媒介,杀人于无形,妙用非常。唯一的缺点,就是三魂一体导致主体性格多变,而婴面鼓除了三子之一,外人沾之即死。

    白辛升回忆罢婴面鼓种种,刚想要隐晦地提醒罗谷雨,就见罗谷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五人对面坐了下来,看着幼童摆弄婴面鼓,似乎饶有兴致地伸手去讨“娃儿,哩喇小玩意儿,我瞅瞅。”

    一瞬间,老妪的笑声,独眼壮汉刨木声,幼童波浪鼓声,万籁俱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