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科幻小说 > 尘*******凉 > 第226章 肆拾肆.伶仃语中
    “阿姊,你说,如果我们现在很努力学族学,长大后是不是能成为很厉害的人”

    很多年前一个漫天星辰的夜晚,水司阳蜷在被窝里,看屋瓦缝隙处透出的些许月光,问对面夜读的水沉犀。

    没有抬头,与水司阳相差十岁的水沉犀手上,是一本水司阳曾在族老那儿瞅见过的妙义。

    “阳仔想成为怎么样厉害的人呢”

    她柔声问。

    水司阳想了想“就是很厉害很厉害,嗯比如说我高兴的时候树上的果子就会成熟,我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下大雨刮大风然后呢,我喜欢吃的东西会变得很多很多,我喜欢的人他就会很喜欢我,我不喜欢的就让它消失”

    说话间,他忍不住在被窝里手舞足蹈,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方术大成以后呼风唤雨的模样。

    “傻阳仔,方术有很多能办到的事,怎么你偏偏挑那些都办不到的说呢”水沉犀笑了一声,书页摩挲声打破他不着边际的幻想,“而且啊,即便我们以后成为大方士,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就算是大长老,也有办不到的事。”

    水司阳撅了撅嘴,不相信“怎么可能,大长老那么厉害,怎么会有办不到的事”

    悬在窗下的木风铃,敲打声轻轻荡起,又缓缓平复。

    “阳仔,你还小,有些事你还没有到明白的时候。方术是一份上天给予的礼物,你越是把方术修炼的厉害,越是贴近天意,你越够看到上天有多残酷。你越想凭借方术去反抗你就越能看清楚,我们是如何地在孤注一掷,饮鸩止渴。”

    “什么啊,阿姊说的比族学书还玄乎。”

    “这个世上,比方术强大的力量有很多。你现在不以为然,你以为你足够强大去得到你想要的,等到你真正直面它的那一刻,就会懂得我今天说的话。”

    水沉犀慢慢阖上书册,细细抚摸书面。她拨了拨散落的长发,往后一仰身,滑入枕褥中。

    伴着风铃声,她轻轻哼着有些不在调子上的小曲儿。

    “这山川景色正如你眼中所见瑰丽,莫呀,莫要问我,我这心中何事最难平”

    “醒后方知,不过人间过客,灯火蝼蚁,竟还妄想天意能够成全心意。”

    面对连城飒惊愕的眼神,刹那之间,水司阳脚下一空,坠入冰河,冻作冰雕。

    他身边,吴氏族老还在喋喋不休。

    布满皱褶的脸上,一双小眼睛载满深沉诡计,面目可憎。

    “阿阳你此番救了我们所有人啊只要完成献祭一切都会好的”

    这声音忽远忽近,到水司阳耳中的时候,唯余一片模糊的气音。

    而连城飒的眼神,却化作一道无形巨浪,盖过了遍地伤患的呻吟,盖过了所有脱口而出的誓言。瞬间将他卷入入漩涡,溺入海底。

    眼前的一切,因此扭曲起来。

    青的黄的紫的,通通搅在一起,融汇作漫天的红。

    恍惚之中,谁的惨叫和谁的惊呼此起彼伏,分不清高低,也分不清谁是谁,像极了

    像极了许多年前。

    火光烧红正片天空,不知名的鼓声响彻云霄,连脚下土地都在颤抖。

    四面都是鬼怪可怕的呼喝,他光着脚丫不停向前奔跑,冻的瑟瑟发抖。每一声呼啸的风、每一次枝叶抖动,都是锁魂鬼怪的狰狞身影。

    他看不见前路,也看不见归路,唯一给他温暖和支持的,是一双纤细柔软、却能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的手。

    水沉犀飘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阳仔,别怕。只要有我在的一天”

    等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纵身跳出矮崖,自半空而落,踏入水中。

    眼前是乌蓬山特有灰蒙蒙的瘴气,呼喊叫骂自身后传来,沸反盈天。

    他转首去看,山壁上的洞窟冒着火光,黑烟翻滚着噗噗往外涌。

    吴镇种种,于滚滚烟雾中忽然变的格外清晰。

    初到吴镇时的茫然无措;成为大祝由那日的欢欣;吴九叔灰败面上希冀眼神;吴青娣纯真残酷的面庞一一在眼前掠过。

    但他的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像是精心栽下了一粒种子,过后觉得是早已腐朽,害怕自己被嘲笑而不敢去看,几十年后的今日,偶然一瞥,却发现一朵兰花正迎风摇摆。

    “别怕,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没人能伤害你。”

    水司阳将洞窟边缘上徘徊的连城飒拉下,面对他惶恐无措的眼神,如此说着。

    古人曾说有世桃花源,见之无忧,遂忘年月,辞后回首,恨不能返。

    但这里,终不是他的桃花源。

    “水司阳”

    洞窟里传出怒吼,饱含遭受背叛的震惊与愤怒。

    紧紧握住连城飒的手,水司阳冲入瘴气之中。

    他一步步奔入黑暗,再不回头。

    两人逐渐将洞穴甩在身后,来时幽静的枯木林,此刻鬼影幢幢,坟地中只有他们奔逃的脚步声。

    手里曾提的纸灯笼不知丢失在哪个角落,没有灯火,脚下的路,变得特别难行。

    “我、我跑不动了”

    连城飒被水司阳拉着踉跄了一路,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除了正午吃了点噎嗓子的干粮,连城飒一路滴水未进,腹中空空。加之从他被人从水司阳屋中劫到那不知名山洞,直至到水司阳来救这一段时间,他可谓受了一辈子都不曾受的惊吓,如今手脚虚弱浑身无力。若非莫大惊惧一路支撑着,他恐怕都支撑不到当下,更别说再继续前进

    “忍一忍,我们还不能停下”

    水司阳掩不住眉宇焦急。

    水司阳很清楚,如果族老们决定放弃遭受蛊毒折磨而半死不活的族人,他以方术催发的火根本阻挡不了洞窟之中的吴镇人多久。他不知道面对暴怒的吴镇人时,他到底有多少胜算。

    连城飒自然也知道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他勉强扶着地面尝试撑起膝盖,但是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很快又跌了回去,急的说话都带上哭音,气喘吁吁“不、不行我我我真的跑不动”

    水司阳往来处看去,黑洞洞一片中,远处火光分分合合,模糊不清。他的心在胸膛里砰通砰通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动,眼皮狂跳,冥冥之中不断有不祥的预感诉说着危险

    身为大祝由,水司阳的预感从来未曾出错,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追上,以他一人之力,唯有一个办法能让他阻止这些陷入疯狂的家伙伤害连城飒,只是

    只是用吴镇的方术去攻击吴镇人,成功率会有多大

    忽然,他扭头对一侧的黑暗低喊“是谁”

    连城飒惊了一跳,赶忙顺着水司阳呼喝的方向看去。以他眼力几乎分辨不出四面有何不同,都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坟墓以及灰蒙蒙的雾气。但他能听到空旷的荒坟地间,有细微的“叮当”声回荡,越靠越近,像极了勾魂使者拖曳锁链发出的敲击声,他的心也随着这种奇异的金铁敲打而忽上忽下。

    似乎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残月微弱的光芒下,终于踏来一道身影。

    身着暗紫色长裤短衣的青年不紧不慢走来,那怪异的金铁声,来源于其赤露的手足上所戴颜色古旧的银镯。他一头稍微过肩的头发凌乱而随意地扎在脑后,发丝岔出,有些被夹在耳后,有些散落在脸旁,柔和了凄冷月光映照中冷漠的神色。眉峰下的双眼紧闭,他却走的很稳,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指引他前进的方向。

    看见是人,连城飒很是松了口气,可是青年停下脚步后,眉头一皱,竟握紧了拳头摆出欲要进攻的姿态

    “等等”

    一时间福至心灵,计上心头,水司阳连忙挡在连城飒跟前,出声制止“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我可以告诉你你想要的答案,而且除了我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清楚当年这件事”

    青年并没有立即回答,他捏着拳头沉默了两息,才用带着怪异方言腔调的声音说“窝凭啥子相信哩”

    与风长晴一模一样的反应。

    水司阳想。

    是啊,他可是害了风长晴眼前青年伙伴的人,他的话如何能令其相信

    若是往日,他的话别人爱信不信。今时,却再不同往日。

    水司阳看着罗谷雨,缓慢而又沉重,一字一句道“因为我求你。”

    “我求你,将我身后这个人安全带离这个地方,到百家集去。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你所想要的讯息。”

    水司阳没有选择,他知道罗谷雨也没有选择。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水司阳迫切的注视下,罗谷雨终究还是点了头“五。”

    “你在找一个叫做蓝晋榷的人。”

    没有卖任何关子,亦没有时间再去卖弄任何的玄机,水司阳直截了当道“蓝晋榷在十几年前就死了。”

    水司阳话落,罗谷雨蓦地睁开眼。

    死了

    是吗原来是死了啊。

    失踪了十数年的人,听到别人言之凿凿宣布其死亡,尽管此人是他爹,罗谷雨脸上神色亦没有太大的变换。恐怕族中很多人,心里早有这个答案,只是在没有见到证据前,不愿意承认。连他,也不例外。

    毕竟啊,那是困境之中的一道光。

    罗谷雨抵了抵唇,凝视眼前形影模糊的人,想要再确认一遍“哩辣么肯定”

    来,给他一个肯定的回复,给他证据。让他回到苗疆,彻底打破这个无望的希望。

    “我确定。”水司阳斩钉截铁地回答,“因为他是我亲手所杀。”

    “他素哩”话至半途,罗谷雨定定看着水司阳,一瞬间他竟是没能明白自己在重复什么,而这话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哩、哩嗦啥子”

    足足五息的功夫,罗谷雨都说不出话。足足五息的功夫,他才一字一字读懂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他的眼睛越睁越大,他的拳头越攥越紧。

    “砰”

    临面一拳打在水司阳脸上,他整个人被强劲猛烈的力道掀起来,撂倒在地。

    水司阳摔在地上,鼻头发热涌出腥甜,眼前一阵发黑。不知道哪户人家坟头的木墓碑被他砸倒,腰正好搁在木板上,好阵子,他才缓过来,反手护住被罗谷雨忽然袭击而吓的面无血色的连城飒,摇摇晃晃站起身。

    保持着挥拳姿势的青年,挥出的拳头紧紧捏着,手背上青筋隆起,形成一道道起伏明显的沟壑。肌肉结实流畅的手臂因为愤怒而不住颤抖,如弩箭般弹出,一把揪住水司阳的衣领将其拖拽到面前。

    罗谷雨鼻尖几乎要碰到水司阳脸上,他双唇紧绷,嘴角下拉,虎牙若隐若现,加上那双在黑夜里像野兽一样发着淡淡荧光的眼,让人忍不住怀疑下一刻他就会一口撕开水司阳脖子

    “再嗦一次”

    他阿爸可是被称为蛊术奇才的所在,单以蛊术而言,连教主亦要甘拜下风

    怎么能怎么可能会被这家伙所杀这么多年的等待,这么多人的期望

    就因为这家伙而全部成了笑话

    水司阳并没有反抗,在罗谷雨怒火几欲化作实质迸出的瞪视下,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角“其实你没有必要如此生气。”

    方说罢,水司阳感觉他颈上压迫力又重一丝。

    知道一个人身死,再如何难过,终会释然。因为极度的悲伤与欢乐一样,若未能达到瞬间摧毁一个人的程度,总会过去。

    而当知道凶手就在眼前,直面真相的瞬间才会发现所有企图减轻痛苦的自我安慰,都是饮鸩止渴。

    人为了自我保护,往往在前路未卜的情况下做出最坏的打算。

    但是,说看开,说早有预料,如此压抑自己,难道真能忽视伤痛

    哑着嗓子,水司阳道“你根本无需为蓝晋榷的死而生气。”

    因强压怒火而沉重的鼻息喷洒在水司阳侧脸,罗谷雨一点点将声音从牙缝中逼出“哩素辣个意思”

    “虽然我根本不记得蓝晋榷的长相,但我很确定,你不可能是他的孩子。”

    水司阳如此说着,不顾自身生死很可能就在罗谷雨指掌之间,露出一丝微笑。

    “因为蓝晋榷一家四口,十数年前早已全部被我所杀。”

    “你”

    “他们的尸体,皆为我炼作魍兽,就埋在你脚下所踩的这片土地上。”

    “”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你在找什么。但你不是蓝晋榷的孩子,绝对不是。”

    “”

    拽着水司阳衣领的手,不由自主松开。

    先前以疾电之势将水司阳掀翻在地的有力五指虚张着,僵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罗谷雨胸膛起伏着,双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嘴里吐出的,只有短促的抽气声。

    水司阳在说什么

    罗谷雨根本听不清水司阳在说什么,就如同他根本无从分辨清楚水司阳的面庞。

    忽然之间,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关于中原话的记忆,水司阳的话,成了与那风吹树动一模一样的一模一样的声音。

    罗谷雨低下头,倒退了一步。

    散乱的发丝间,青年的神色模糊不清,只听得一声声不屑的嗤笑“哈哈哈”

    蓝晋榷一家四口都被杀那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是谁

    蓝氏一族至死都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是谁

    教主要找的那个人,是谁

    罗白露是谁

    怒火的根源被生生掐灭,连同多年以来一直信仰着的世界。

    “窝木晓得哩在嗦啥子。”

    罗谷雨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凝固在半空的手无声垂下,转而掩住双眼,手指插入额前发丝,狠狠揪着鬓发。

    颤抖的声线再遮掩不住,片刻之前的愤怒,化成了道不出的茫然。

    “我不晓得”

    而他又究竟是谁

    他来自哪里

    他要去向何方

    水司阳捂着脖子咳嗽,竖起一根手指“但是,当年除了蓝晋榷一家四口,同时来到吴镇的,还有一个人。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蓦地抬首,罗谷雨双眸圆睁。

    水司阳知道这种眼神。他很确信,当他自己看到连城飒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必然与此时的罗谷雨,如出一辙。

    “他是个汉人,口音听起来来自水边那一带,中中的个子,脸上总是带着笑,谈吐文雅,像是出身好人家而且读过很多书的人。那时候,他和蓝晋榷一家人走得很近,很要好,并且蓝晋榷死后他活了下来。你说,这个人会知道你心中疑问的答案吗”水司阳咧了咧嘴,“你,想知道他的名字吗”

    罗谷雨闭了闭眼。

    还有选择吗

    罗谷雨问自己。

    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此回苗疆轻飘飘地报告教主蓝晋榷确实已死,然后继续当这个圣子,骗自己一辈子吗

    没有选择。

    “哩救竟想让我做啥子”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回头看了眼一脸懵懂拉着自己衣袖的连城飒,水司阳笑了笑,扭头与罗谷雨道“小童父子已死,没有东西能阻拦你来去,你既然能找到这里,那自然也能出去。他太累了走不动,你背着他,我会和你在百家集集合,然后告诉你你所想知道的一切。”

    罗谷雨不语,但水司阳知道其已然答应,当下与连城飒道“你跟这个小哥走,快走,他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连城飒愣了愣“啊啊那、那你呢”

    水司阳叹了口气,透过连城飒惊惶的神色,他看到了另一张脸。

    他自己年轻时候的脸。

    摸了摸连城飒歪斜的发髻,他轻声说“不用担心,我会去找你。”

    不理会连城飒接下来的疑问,水司阳将连城飒推上罗谷雨的背,目送二人离去。

    回忆有的时候总是很伤人的。

    那年,阿姊就像他此刻这般,站在黑暗中,目视他被家仆背着离去。

    从此,生死两茫。

    而罗谷雨,或许并不想知道,多年前若非是那个文质彬彬的人出卖,蓝晋榷一家或许还不会死。

    身后呼喝与火光渐近,水司阳负手而立,阖上眼。

    以他为中心,一连串怪异的响动扩散开来。

    数不尽的丑陋黑影从地底破土而出,呆呆地簇拥着他。

    水司阳不想让连城飒看到如此可怖的场景,这个温和无辜的书生今日受到的惊吓已经够了。他不想让连城飒觉得他和吴镇的人一样,尽管他现在所使的,是吴镇的方术。

    再者,方术之能,宛如酒,储藏的越久越浓烈,水司阳不知道,他是否能够以一人之力抵挡住赶来的吴镇族老。拜托罗谷雨将连城飒带走,至少若他抵挡不住,连城飒怎么说也能逃脱,毕竟现在的吴镇,完全不是罗谷雨蛊术的对手。

    而且他苟延残喘活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够的呢,剩下的,就交给天意吧

    天意天意

    究竟什么是天意

    莫非这一切颠沛流离,就是天意

    水司阳喃喃低语“问我何事最难平,前尘不忘,旧人难寻,求醉无路,好梦偏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