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科幻小说 > 尘*******凉 > 第255章 陆拾柒.壶中天上
    雷家人口称的“大厅”,实有完整称谓,名作惊世堂。

    惊世堂封闭之时,雷季泷尚未降生,十三年弃置,未让苔痕沾染墙瓦,却叫此处成了这片他最为熟悉的土地上,最为陌生之处。

    他说不清代替窗纸铺满窗棂的琉璃的所有颜色,甚至入门之时,堂前门槛之高,尚越他膝盖一线,属他平生所见。他需把深衣衣摆提到腰间,一条腿高高抬起迈过去,再踮了脚将后腿收回来。

    动作虽笨拙,应也无人察觉。

    “小泷你怎么在此处”

    堂上三人闻声瞧来时,表情意外的相似,错愕以后变得颇为严肃。

    “什么叫我怎么在此处,难道还有地方我去不得的吗”雷季泷大大咧咧迈着步子,听罢此话便摊开手来,耸了耸肩,“我还要说奇怪,怎的躲到此处来,害我到处都找不着人。”

    见着雷玊玫身侧还站了郑元琪和莫秋雨,他的表情更不掩饰好奇“怪了,琪叔怎么来了还有秋雨,平日这个时辰你不是在家中练拳吗”

    郑元琪自知嘴笨,索性一言不发,但笑不言。莫秋雨下意识往唐申所在以及雷玊玫背影看了眼,拿不定主意,脑筋急转,支吾道“没什么特别的,所以就找你耍来,不好吗”

    雷季泷同莫秋雨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从来只有他找莫秋雨出门耍,没有莫秋雨来找他的道理,当下面露狐疑,盯的莫秋雨不自然地别开目光,得意笑笑“我还不知道你吗,找借口也找个合理些的好吧要有一日你莫大少爷会玩物丧志,怕我也能考个状元。”

    揶揄罢,他往左右看,见人人不是哭哭啼啼就是忧心忡忡,心中疑惑,便也毫不掩饰指着下人们问了出来“姑奶,今日是怎么了,大家都一副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模样他们又是做错什么了,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没什么。”雷玊玫摇头,身子前倾颇显亲昵之态,却微微侧过脸朝旁侧莫秋雨睨了一瞬,回过脸与他道,“你无需顾虑此事,既然来了,何不索性让秋雨伴你出门”

    莫秋雨思索少时,很快往前跨出几步,要到雷季泷身边来,和着雷玊玫的话尾道“我哪日不是顺着你,你要我陪你去哪儿,我哪里不随你去我却还没嫌你说话难听,你倒是有理了是我今日无什么事,恰你昨日不同我说要到城里听戏么,这便去吧。”

    结果说罢雷季泷更加嫌弃,赶虫蝇般朝莫秋雨一顿挥“说什么傻话,外头这般的天气瞧着就像是该下场雷雨,什么戏都该停了,看西北风呢。”

    他拧身避开莫秋雨探来的手,走到雷玊玫跟前,问“姑奶,李先生在哪儿呢,我、我课业上有不懂的,须得问他呢。”

    方才才嘲笑过莫秋雨,可雷季泷自己亦是个不会撒谎的人,说罢这话,脸上都烫了。

    欣慰雷季泷总算懂得尊师重道为先生挺身而出,又为他不识时务的任性而头疼,雷玊玫再次摆首“小泷,大人办事,你且与秋雨出去耍一阵,姑奶做主替你免了课业,如何”

    若平日里被告知不必做课业,雷季泷不定多欢欣鼓舞。眼下他心里却没一点欢乐的,脸上挂着的笑容反而沉寂下来。

    他说“姑奶,我又不小了,你们总不能一直什么都不告诉我吧”

    他年轻的面庞,比起雷元江浓眉方脸模样,更似曹茜阳斯文秀气。最妙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仿佛雪中滴了一点墨,灵光熠熠,对自己或他人都充满真诚,无论欢喜或是伤心,愤怒或者失落,没有遮掩的透露出来。如今他眼里透出来的就是失落,那一点失落在他黑白分明的眸中,衬着他略黑的肤色,越发清清楚楚。

    没什么值得撒谎蒙骗,没什么需要暗自图谋,他直直地看向雷玊玫,又说“姑奶,李先生教我多年,他为人是有些迂腐不错,绝不会是你要找的坏人。而且,先生年纪大了,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入情入理的辩解,被忽然插入的言语打断。

    “雷家姑奶奶,我想你所要寻的,有老朽一人。”

    雷季泷话音未完,他在前庭遍寻不着的老先生竟自打另一侧庑房走出。

    李先生依旧背着琴囊,负手而行,来步堂正,淡声道“数日前,我确与府中雷越公子有过一段短暂的会话。”

    他不惧面对堂上之人注视,说“雷家姑奶奶,你今日招来我等,既是为雷越公子出头,直言便可,何须百般反问而大费周章”

    李先生此言之坦诚,无形之间,令先前万般寻找借口之人脸上无光。可也坏在过于坦诚,仿佛在指责贵人做法,陡生大不敬。

    “李先生莫须着急。”

    即便李先生言语有所冲撞,雷玊玫只自膝上抬起丰韵纤长的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我雷家。”她的手,方抬起,便压下人群间因李先生无礼而引发的细语,说道,“绝不为任何人未做过的任何事而冤枉他人。”

    但她并不欲在雷季泷面前多谈此事。就像她的长辈雷易澧,曾经做的一样。

    年轻的时候,她也不明白为何雷易澧处事往往处处“防”着“避”着年轻一辈,仿佛一心沉浸于权势,连自家孩子都要提防。分明别人家的孩子,即便不是打小培养,过了束发亦会渐渐教导其纵行道理。只他们家不同,玩乐似是无穷无尽的,明朝依旧是太平无事的春秋。

    直到年纪渐长才明白,人世间不少事情,走的路不够远,确实是难以理解。

    雷季泷是从小在她膝前长大的孩子,她不愿,在这个孩子面前亲手将这些看似忠诚且无辜的人的肚皮剖开,一一数清里面泄出怎样的魍魉。孩子们,只要保持少年的天真与意气足矣。他们老一辈的一日还能动弹,规矩下的黑暗面,由他们全力承担。

    她不愿让雷季泷看到这些,但这一次,她不会停下。

    雷玊玫无声叹了口气,再次劝说雷季泷“若李先生不是我所要寻之人,自然无忧。小泷,听话,到外头玩一会儿。”

    雷季泷是个乖乖听话的孩子吗

    若问雷府中任何一人,任谁也只摇头不语。

    若真是个乖巧孩子,怎会时时惹先生动怒,怎会不好好习武练拳,怎会偷偷摸摸离家出走,怎会入夜以后仍四处游乐真真乖巧的孩子,该是沅哥儿那般,尊师重道,言听事行。

    “请恕我直言,季泷再过些时日便是束发之纪,寻常人家里早已能涉习一家事务,雷姑奶奶不应百般阻拦”

    “我若是不呢”

    雷季泷与李先生的声音,一者年轻稚幼,一者苍老沙哑,几乎是同时响起。他们的话语重叠在一起,底下之人,一时因分不清所言为何而呆怔,而后满堂俱惊

    雷季泷有不满,他们并不惊讶,李先生不过是一个老先生,至少对于生活在雷家的他们而言甚至当得“穷酸”二字,又是哪里来的胆子对贵人如此讲话

    雷季泷未曾料到李先生会掷出此等言论,心中不满反被惊讶冲散,愕而回望,继听李先生说道“那日亭中,我与雷大公子所说亦是此言。”

    “一家之首便如一海之堤,海堤若正,底下便是欣欣向荣,若不正,则是天灾人祸一家若无主次尊卑,令鸠占鹊巢,坏了秩序,辜负前人之功,即便眼下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又有几时长久”

    老先生字句恳切铿锵,亦说出堂中不少人的心思。放眼下望,不少雷家家生子竟面露赞可,悄悄颔首。

    雷季泷不知李先生因何又为何这般说,却知李先生是在为他说话。他素以为李先生百般针对他是因不喜爱他,不曾想竟是他想错了,这令他感动又羞愧,轻轻拉住李先生衣袖,说道“李先生,我并未”

    “你亦是个没有上进心的。”看向雷季泷,李先生目光一如既往恨铁不成钢,纵雷季泷为他而来,言语不见和缓,“族学多年,良师益友触手可得,放在外头学子身上,一乡童生轻而易举。你非但百般懈怠,连自己家中之事亦漠不关心,眼睁睁看他人纵行”

    “先生、我”

    “先生说的甚好,只不知道,雷家的规矩、家主的做法,哪一点轮到你来置哗”

    从背后传来不耐一场师徒情深的嗤笑,雷季泷转过头,莫秋雨伸出的手掌自其牵住李先生衣袖的手上收回。莫秋雨所言之严峻,一瞬间,令他双眼里,闪烁着陌生的冷漠光芒,谁也难以想象,就在数月以前,这个少年对雷元江轻信雷越之不服气,更胜雷季泷本身

    在李先生眼前,当着此人的面,就如昔日敢当着雷元江的面对大公子冷嘲热讽一般,莫秋雨问道“你一口一个外人,一口一个他人,可大公子是家主亲认的义子,入了雷家的门,住得了曾助家主自劫难中逃脱的船舫,某些人眼瞎看不出是何涵义便也罢,囫囵吞枣而后张口就四处诘难,你认为你是何人,自比较家主更为英明神武吗”

    莫秋雨举手点去,将堂中大部分人都圈在里头“我最厌烦的,就是那些恨不得将忠心耿耿贴在脸上,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自己所做过的肮脏事情的人”

    “哈哈。”

    笑声骤然迸出,如景瓶跌裂刺耳,一下堵住莫秋雨的话语。

    莫秋雨眉头狠狠皱起,瞪向笑声传来的方向。被他眼神扫到的下人们无不满目惊惶,互看纷纷,卑微地弓起身子退向两侧,露出角落里眉目清秀、此刻神色却似笑带哭的女子。

    一见是个女人,莫秋雨心中难以抑制冒出恶感,他不管不顾先往此人头上打上一个哗众取宠的标签,又觉得此人面容似乎令他有些眼熟,说道“你是那个谁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为何发笑”

    “你问我为何发笑”止住笑声,兰幸眼中带泪,而目光灼灼,“可你心中又真的在乎吗”

    在身侧严新禄看疯子的目光下,顺着人群退开的通道,顾兰幸走到堂中,挺起胸膛,迎着“贵人”的目光抬头。

    绫罗绸缎,顾兰幸看的太多,绫罗绸缎包裹住的冷漠面庞,亦并不陌生。甚至身周渴求着能够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卑微面孔,无不都似曾相识。

    她缓缓扫视四周。

    侍卫呈包围状环绕着厅堂,他们怀里揣着隐于鞘中的雪亮剑刃,却未将手放在兵刃之上,眉梢眼角流露出视堂中人群如猪羊的轻蔑。端坐雕花圆凳的锦衣贵人,手无缚鸡之力,单凭一个眼神,便能驭虎驱狼。哪怕是身高尚不足顾兰幸肩膀的少年,都可以轻而易举拧断她的脖子。

    几曾何时,她也曾处于相同的处境中,在北方那座令无数外来者趋之若鹜的都城的朱门中,与一群同她一般惶惶不安的下人挤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翘首以望有人能够放他们离开。他们等了好久,方才等到贵人召见,涌到贵人身边哭诉忠心,换来不痛不痒的似是而非的劝解。

    虽时隔数年、身处两地,贵人们的眼神,却是惊人的相似,相似到仿佛

    他们这些下人,只是一群被圈养的畜生罢了。

    顾兰幸呵出一口气,垂下眼睫“姑奶奶问我可知自己有做错什么,可无论我说什么,终是不得信任,因您早已在心中认定我有过错、认定了我有罪,既然如此我又有何可说”

    后来,他们那些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被认为是泄露府中信息的叛徒,饭菜里被落了穿肠。若非她本身便是司食,又懂药理,恐怕熬不到被人与其他毒发身亡的尸体一并裹了草席扔到城河之中。

    然后她才知道,她信以为真所付出二十一年的忠心耿耿、置生死于度外的恪尽职守,皆是贵人口中编造的谎言,是镜花水月,是蓬莱烟云,是千金买骨。

    她曾自豪并以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门户,视她如尘垢秕糠。

    纵使今日想来,依旧疼痛难耐。

    这疼痛日积弥深,成全了顾兰幸今日睁着泛红的眼眸,不吐不快“姑奶奶,您是执掌出入的大贵人,你所想追查的事,我们涉及又或者未涉及,对您而言其实并不重要对吗我们这些下人,赶出去了还能再招,外面数不清的人挤破脑袋都想进来,哪里能令您需要生出忧愁您心中此刻想的,或不过是一句”

    顾兰幸的眼神有些恍惚,她举起头,再次看向头顶垂下的烛笼。这些烛笼,令她忆起她离开西安时,见到的,满满挂遍整个城门,熟悉到她能够一一道出名字的,苏家人的头颅。

    她轻笑“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顾兰幸所言,闻声的下人们无不又惊又恨。惊这言论骇俗,恨顾兰幸话里话外将他们推入浑水之中。

    雷玊玫面容并未有改变,环视一周,问“你们呢,心中莫不是亦是这般想的”

    下人们个个鸢肩羔膝、唯唯诺诺,拿不准贵人是否已经动怒,不敢搭话,生怕惹祸上身。又有年纪轻的觉得顾兰幸所言甚是,忍不住偷偷抬头,可周遭无人搭话,迅速消磨他们的胆气。

    角落里,严新禄目光闪动,思虑后大步一跨,站出来。不敢回答雷玊玫的问话,他义正辞对顾兰幸严斥喝“顾兰幸,你嘴上说的好听你自以为做的隐蔽,却不知我与府外采办之人乃是好友,知你早在半年前便暗中策划着离开府中,四处寻找下家,我说的对是不对”

    顾兰幸反唇相讥“我怎不知此地竟是狼窝虎穴,只有进得来没有出得去的道理”

    严新禄不屑听顾兰幸废言,对雷玊玫拱手,指着顾兰幸道“姑奶奶,我看此女子早有异心,满嘴胡言乱语,嫌疑最大”

    一石激起千层浪,严新禄的指证,另堂中众人找到发泄心中不安与愤恨的借口。心中有鬼的,心中无鬼的,纷纷大声附和严新禄。

    雷玊玫并未像严新禄设想的那样,立即令左右将顾兰幸拿下。她微微颔首,反而对严新禄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同时我也想听一听,你相识多年的好友是如何帮助你的。”

    严新禄脸色骤变,还要强笑“小的不明白”

    “掌厨莫非是年纪大了,连数日前自己做过的事都不记得了”先前老先生现身的庑房里,竟又走出来个年少厨子,阴测测地瞪了严新禄以及顾兰幸一眼,学严新禄一般对雷玊玫拱手,“姑奶奶,我想要报告予您的正是此事”

    年少厨子微微侧头看着严新禄,嘴角露出异常得意的笑,随后从怀里取出一叠泛黄宣纸,对严新禄啧啧有声“严掌厨一把年纪,没想还异常风流,要不是被我瞧见,谁也想不到你会和城东王家那新寡的小妇人有恩吧严掌厨私下为人如何,我自然是管不得的,不巧王家小妇人的兄长欠了赌债,我帮了他一个小忙,凑巧就发现了掌厨的小秘密。”

    “你把东西给我”

    严新禄面色顿时变得灰白,一时竟顾不得身在何处,飞身虎扑,欲要从年少厨子手里夺过那叠宣纸

    雷季泷有所察觉,下意识拉着李先生躲到一旁。年少厨子没想到严新禄竟敢在雷玊玫面前动手,吓的心跳都为之一顿。他心中慌张才冒头,面目狰狞扑来的严新禄就像一道被风刮起的羽毛,用比来时还快的速度倒飞出去,然后被侍卫提着后领如捏小鸡崽似的拎起来。

    年少厨子未回过神,手里宣纸被一脚掀飞严新禄的莫秋雨抽走。黑衣的小少年先是自己翻看了一遍,眼神略带怪异地看了雷季泷一下,再将手中物件递给雷玊玫。

    年少厨子咽了口唾沫,解释道“姑奶奶您且看,这是严掌厨同他的好友私下定下的契约。严掌厨利用自身职权,截取部分府中珍贵食材,借由他行商的好友将之贩卖出去,经久而来,可谓赚的盆满钵满”

    严新禄神色颓败,知自己全力隐瞒之事终究是被揭露出来。他盯着年少厨子的眼里满载恨意,既是意料不及,又是百思不得解,想不明白这个平日他连看都懒得多看几眼,没什么天分又懈怠的小人物,为何会针对于他

    若说顾兰幸先前质问的勇气令堂中众人惊讶,年少厨子揭露出严新禄的秘密,无疑是晴天霹雳。

    年少厨子咧嘴一笑,难掩野心“姑奶奶,严掌厨监守自盗,可是犯了大忌他不光吃里扒外的,还连同那顾兰幸打压后厨的其他人,可谓是狼子野心啊这般三心二意的老东西,您看不如打杀了,换些年轻能干的上去,也好整一整后厨风气呀”

    雷玊玫没有立即说话,似在思考。靠门的一个侍女忽快步走动起来,传话于侍女长,侍女长又来到雷玊玫身侧,悄然耳语几句。

    雷玊玫眼角细纹轻轻一皱,展露泠然笑意,无头无尾说了一句“既然如此,那便请他们一并过来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