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科幻小说 > 尘*******凉 > 第256章 陆拾捌.壶中天中
    雷府门前稍远,一连四个身打蓑衣斗笠的捕役,正在交头接耳。

    彰示暴风雨将临的云蔚早已倾轧而下,风露将落未落,水气萦绕,道旁灯柱外的树林鬼气森森。

    此等恶劣天色下,庐陵城中居宅店铺各个因惧风雨而早早歇业,藏于屋中啖茶闲谈,偷取浮生之闲。冒着将来的风雨执勤,是大多官衙中人最为不喜之事,眼下却未令几名捕役面上展露焦躁不耐。他们望着雷家并不金碧辉煌、反稍显陈旧的门墙,露出探究之色。

    身上皆是崭新的衣袍,崭新的长靴,丝毫不介意过一阵子或会被风雨打的狼狈斑驳,为首者仍细细整着原本便异常整洁的着装。他拉好领扣,捋直窄袖,抚平袍衫上折痕,拉紧蹀躞,端正幞头,待转过身来,指着他三个手下说着“你们几个,速把仪容端正,莫要失了礼数。”

    他是年近二十来岁的少年郎,身姿挺拔,眉目端正,看得出与现任孙知府有些相像,也因此是个少年捕头。他身后所带三人,俱是年纪不大模样清秀的年轻人,过秋时拿着举荐信刚投入府中为衙役,非个个都是庐陵当地人。

    庐陵是轻易不招衙役的。自诩民风淳朴,省却大笔招役花销,亦是孙知府引以为傲的功绩之一。皆因知府得闻说那监察御史南下或要过路庐陵,清闲欢乐中回过神来,扭头忽见衙中都是些磕碜老货,连忙向四边征召周正年轻人,以免御史在满城繁华之间蓦然见得衙门凄凄冷冷。

    孙捕头本不愿带此几个愣头青到雷府来。只这几人,属本批招来衙役之中,能力不错而样貌又上乘之辈。若无意外,三个月考察过后将被留下,故此孙捕头便想着趁此机会令他们来认认门,好叫知道活在庐陵,他们的衣食父母究竟是哪位。

    孙捕头手下三人,称大已、沉俞、云博,分别是十八岁安蒲人、廿七岁上饶人、廿四岁姑苏人。

    大已闻孙捕头喊他们整理衣冠,也不问,答应一声开始仔细压平衣褶。他年纪最轻,目中跳脱之色不掩,话亦最多“孙哥,不瞒您说,来之前我还以为雷家的门户,该是那种琉璃作瓦,赤金为钉,玉石铺地的。我这一路上可紧张坏了,生怕一个不当心脏了人家的地,怕是把我卖了都赔不起的。现在看,似乎也跟城里那几位老爷的宅邸,也差不太多嘛,甚至还要老旧些许”

    “你此话说的,对也不对。”孙捕头负起手,左右踱步,作指点江山状,“你未曾入过雷府的门,哪里知什么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干说,你或不信,待会你入了门自个看便是,更主要的是”

    孙捕头摇摇头“雷府之中,哪怕只是一个仆役,可都比那些老爷们要紧的多。”

    如何一个仆役能比城中老爷们还要紧

    沉俞与云博皆不明深意。

    入职这些天来,孙捕头带他们走街串巷,拜访了不少人家。这庐陵城真不愧为首府,小康人家琳琅,富裕人家更是不少于百户,白日行人如织,夜里火树银花不夜天。

    他们亦见过了部分大老爷们,入目都是美人如花,宝珠砗磲,绮罗锦帛。如此,却还连雷府中一个仆役都比不上

    二人互看一眼,到底年纪较大见识较长,自拱手求教“愿闻其详。”

    孙捕头对二人之识趣勉强满意,继续道“其中始末缘由,无从明说,尔等在庐陵呆的久了,自然就会晓得。我只提点尔等,但凡是雷家之事,你们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当作自己家的事去处理,手脚要干干净净,做事要清清白白。而多做事的同时少说少听,把自个当作聋子哑子,晓得吗”

    “晓得晓得”大已甚是兴高采烈,恨不得立即投入雷府那扇陈旧木门后去,胸脯拍的直响,“几年前蒲江干旱的时候,雷家的贵人助安蒲许多,我一听闻庐陵府要招人,立马便争出这个机会,便想着有朝一日替安蒲的乡亲们报答、为雷家做事”

    大已言语颇是夸张,孙捕头细看他神色应不作伪,暗中颔首,再问另二人“你们呢”

    眉目间仍存疑惑,沉俞云博二人有自知之明,晓得新人不当多话,唯有暂且称是。

    他们眼里的疑惑哪里逃得开孙捕头的眼睛

    事实上外省人疑惑是应当的。毕竟若非江湖人,霹雳堂的名称,并不时常传入普通百姓耳中。

    想到如此,孙捕头未免又有些担忧。他往雷家仍旧紧闭的门扉望了望,敲打道“你们几个,莫说你孙哥不提点你们,我且与你们说说雷府里面的贵人,以免你们睁眼黑,丢了饭碗。”

    “只教你们晓得,雷府中顶天的自然是雷大老爷,掌府的是雷姑奶奶。雷夫人是不管事的,下头还有两个夫人,可这两个夫人非是雷老爷的妻妾,你们千万记住。入门以后,我等要见的便是雷姑奶奶,似雷大老爷那样的大贵人,你我还没资格去拜见,且雷大老爷一年有大半都在外,若无机缘是见不着的。总而言之,若撞见不认识的人,别胡乱拍马屁,小心拍到马腿上待会儿没有你们说话的地方,一切交由我便是,我令你们做什么便做什么,莫要多舌。”

    沉俞听罢怔了怔,问“捕头言我等可能会撞见不认识的人莫非府中诸事都交由雷姑奶奶一人掌管,且雷家女眷,竟可四下行走”

    孙捕头瞥了沉俞一眼,觉此人怕是乡野出身未见过世面,便生了几分轻视“庐陵不比其他地方,莫说雷府女眷,哪一府的女眷、哪一家的小少爷小小姐,皆可四处行走。我且不怕告诉你们,因雷府的小少爷时常夜半四处往东家西家寻乐,夜里的庐陵反比白日治安还好,若你偶然遇到得他开心,那你就算有福咯”

    沉俞皱眉“可、可夜半出行,总是不太安全。若遭遇不测,焦头烂额的怕是我等啊”

    孙捕头嗤笑,对雷府大门拱拱手“庐陵泰安的很,有雷家在,谁敢那样没颜色行不规之时乡下地方的蠢事,此处绝然不会出现不过看在你算是有心的份上,我再提点你一句,城南的莫家,早几日带你们去认过门,可还记得”

    三人颔首,齐声道“自是记得。”

    孙捕头往来处路径指,遥遥点向南方“那莫家的小少爷,今年约摸十三岁上下,常伴雷小少爷左右。莫说像你们这样的,就算是我,人家一下打十个都不带喘的。”

    须知都府不已,俱是挑选出来手脚麻利,且惯通武艺之人。沉俞听罢,讶然之余,又有些不信“这样厉害”

    懒得理会沉俞是信或不信,孙捕头指向天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此时,一直作恭顺状,但听不语的云博忽而问道“捕头,属下有一点不明白。我们此番来此,难道不是为那位老汉查明他状告雷家草菅人命一事”

    孙捕头眉梢一挑,正要说话,雷府的门骤然开启,他快步迎上去,远远就拱起了手,朝启门的护卫笑道“真是麻烦这位大哥了,请问贵人可是不嫌小可叨扰”

    护卫神色虽是冷淡,并不显傲慢,对孙捕头还以一礼“孙捕头客气了,姑奶奶吩咐,令我领几位入门,里面请。”

    “嗳嗳,您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孙捕头的脸上仿佛要笑出一朵花来,头也不回勾勾手指令三人跟好他,而他则跟在护卫身后,踏过雷府门槛。

    过门以后,豁然开朗,放眼观去,雷家之大,堪比一座小县城,令三人内心震动不已。可他们尚未能多看几眼,孙捕头蓦地扭过头来,神色阴沉,目光更有厉色闪动,弥闭遮天富贵。

    他压低声线,如魍魉细语,利言中泛着冰凌“你们记住,雷家是善人,草菅人命之事绝不存在,那老汉是自己嫌命长胆敢诬告,无须过多理会”

    孙捕头的头再次转回去,又是满布笑意,趋步亦步,卑躬屈膝。

    这一路,莫说贵人,连半个仆役亦不见。偌大府邸空空荡荡,少了人气,风动之间,似有幽冥鬼泣。

    他们走入一处从未入过的院落,碧瓦朱甍,均为几人前所未见。孙捕头脸上忧虑已重,目送领路护卫入门禀告,叹了句“看来我等来的,恐怕不是时候啊希望姑奶奶大人有大量,万莫责恼才是”

    三人尚未明其意,屋中一巉刻之语直灌双耳。

    “雷家姑奶奶,此话本不该由我来说,可今日我不得不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此处多数人,未有大错,多是言语有过、无心之失。若你一意孤行,要因那位义子之故而大行责罚,只怕寒了雷府上下的心,长久以来,会令昔年灾祸,再度上演”

    “李先生。”雷玊玫终是无法再保持沉默,身子前倾,直视堂下老先生双目,“我敬你是有学问之人,这些年来教书育人不辞辛苦,故不愿与你计较。望你谨言慎行,若再妄谈我雷家之事,我却要重新思虑看在小泷面子上让你离开的决定,是否正确了。”

    老先生挥开停留在衣袖上的手,无有对雷玊玫威胁之语的担忧恐惧,反忽而一笑“老朽在府中教书数十年,府中规矩没有不清楚的,知自己无立场更无权利置哗。姑奶奶不喜老朽谈论府中之事,情理之中,可姑奶奶大可扪心自问,你为另一位初来不过一月的府外之人而大张挞伐,此非本末倒置”

    “身为贵人,姑奶奶对底下众人一片真心或不稀罕,总是无有眼前之人,总还有万万千千自愿奉上忠诚之人簇拥而来。你可有想过,对眼下之人而言,你是他们兢兢业业为之奉献之人,而你现下所做之事,又是何等错辨奸臣”老先生将袖一振,声动八方,“老夫就事论事,自那义子入门以来,我不见家主广纳贤才的胸襟,但见一邪祟宵小无端作怪,跅弢恣睢,要将满屋忠心之人逼上绝路”

    何谓读书之人

    立足老先生身后,雷季泷仰头望着其肩背,这个问题如破冰之鲤,于他心中跃然而出。

    雷季泷厌烦背诵书本之言,觉条条框框,尽是天马行空之语。看似说的有理有据,其实皆是理想之言,空口白话,就要骗的他人为之飞蛾扑火,让他笑掉大牙。故此他从不是好学之辈,对于那些所谓读书先生,仅觉得是一些就会重复前人所言的儒酸而已。

    今眼前的老先生,年事已高,瘦骨嶙峋,一身长衣于身上飘飘荡荡。沉浸乐道多年,老先生身带儒雅超脱之姿,人世纠纷种种,与他无甚干系。此时此刻掷地有声,方知百个春秋,能削皮肉,不瘦心骨。

    何谓读书人

    无所谓引经据典,无所谓出口成章,无所谓睥睨古今而在怀一腔浩然,为生民而立命。

    除却罪名已定的严新禄,老先生此言是燎原之火,燃起堂下仆从们,眼中点点火光。

    顾兰幸早已无所畏惧,对老先生深深福身,转脸望着雷玊玫,出言“古人有云,吾道不孤,今日方知不曾欺我。如老先生所说,您要我们忠诚、要我们事事为主家着想,这些莫非我们没有做到吗您希望我们做到的,我们做到了,可您却为何还要这般对待我们呢我们这样的小人物,蝼蚁一般,贵人自然是看不见的,但是蝼蚁也有喜怒哀乐,我等虽是下人,却也是人。”

    “我刘二是个俗人,只知道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刘二往地面重重一叩首,直言,“姑奶奶,那位大公子是何人,我不在乎。我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除此以外并不关心。”

    裕婶亦哭道“姑奶奶,大道理我们这些人不懂,可我们不甘啊家主欢喜他认的义子,我们也便也欢喜,未有不敬,更不敢有谋害之意啊可义子归义子,我们没读过书,也知道到内外有别。那人、那人他终究不是咱们府上的公子,我们又如何敢像对待府中小公子们一样啊您要是不高兴,责备责备咱们,咱们也认了。可要咱们真把那人当作府里的小公子们对待,他、他终究只是个不知哪里来的外人,这一点,就算您再责备咱们,咱们也无法拿他同咱从小看大的小公子们,一视同仁啊”

    原本早已停歇的抽噎之声,再次响起。

    雷玊玫缓缓坐直身子,无须回首,对欲言又止且面显怒容的郑元琪摇摇头,垂眉淡淡而笑,有道不尽的疏冷。哭哭啼啼也好,怒目而视也罢,自这些人入门以来,她的眸,就未有几次正眼瞧过他们。

    她泰然而语“是否大张挞伐,非是你等能够知晓的。你等若还不说实话,而是企图巧言令色,我便要依法而行了”

    她风轻云淡地抬起手,四处散漫冷眼观望的护卫们精神一振,挺直脊梁。

    “那我呢”雷季泷自老先生身后走出来,生生拦住这将要落下的手,“姑奶奶,我不明白,难道只是言语上犯错,就要如此小惩大诫吗”

    雷季泷深吸一口气,推开企图拦在他面前的莫秋雨,说道“我记得老爹常说,成大事者,应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难知。人因无法十全十美而被称之为人,即便是老爹亦会犯错。因此无心之言、无心之过,我们应当有容人之度,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啊”

    雷玊玫心中暗叹正是他们曾做了不敢祈求原谅的事,如今,他们才要不择手段去弥补那无法言说的过错。无论以怎样的形式,无论做出怎样不可被人理解之事。

    但雷玊玫能对雷季泷明说吗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爹爹为了拿回原本该有的东西,不折手段,眼睁睁看着你二伯一家身陨魂消,令你堂兄孩提之时便痛失双亲,亲手让你堂兄落入现下只能披着一层义子的皮、有家人而不能认的境地

    她不敢,也不能。

    更何况只是责罚几个下人罢了。

    雷玊玫道“小泷,此事与你无关。区区几个下人,不值得你费心关注。”

    “我不管这是不是与我有关。”雷季泷甩手,怒目而视,“我只是要一个说法,莫非也不行吗李如思李先生,兰幸姐,刘兴哥,还有筇裕婶”

    雷季泷抬起手,对着自己目中所见之人一一点过去“林婂婶,一莲婶,安阮姐,碧溪姐,陶林姐,琳心姐,绾如姐。方进叔,山哥,赵晋哥,金蔚叔,钱叔,衡大哥,天赐哥,江哥,连诗哥,浩晖叔”

    被点到姓名之人,无不愕然,纷纷扭头,注目小小少年。

    雷季泷朗声质问雷玊玫“他们、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姑奶,您如果心中坦荡,为什么不明言相告还是说,您和爹爹真如李先生所说的那样觉得他懂礼聪慧,而我任性不听话又捣乱,所以决意让他接任了”

    “小泷”莫秋雨闻言大惊,急忙大声制止,“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可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我自然知道”仿佛压抑许久的委屈爆发出来,雷季泷以更大的声音吼回莫秋雨,“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也早就偏向他了你以为我很傻吗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每次借口说你爹让你跟着老爹,其实心里就是想找他”

    莫秋雨怔住,下意识要说不,最后无言反驳。

    这默认的态度更令雷季泷愤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哪有这样简单就能跑出去你们早就猜到我会偷偷离家是不是你们暗中安排有人跟着我,眼睁睁看着我吃苦,然后偷笑是不是好啊,反正我又没用又爱找麻烦,他武功厉害头脑也好,你们是不是想着干脆把我扔到丐帮,当没有这个孩子算了,免得说出去丢雷家的脸”

    愤怒到极点,雷季泷笑出了声,像一头小狮子般横冲乱撞,向四周观望“他呢你们在这里说这样多,做这样多,他又躲在哪里偷偷看着发笑叫他出来我要找老爹问个清楚,他到底是要我,还是要那个出身不明、连自己姓都要巴巴改成我家的、无父无母的家伙”

    雷玊玫骤然击髌,直身立起,叱道“是谁教你说这样的话的”

    雷季泷不惧回视,讥讽“哪需他人教,我说的莫非有错吗他若有父母,为何要改名换姓他若有出身有家可归,又何须来到我家他若无有要掩饰的东西,又为何如此在意风言风语,恨的要令这些并未为难他的可怜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沉厚威严的话语从他身后响起,一字一句回答雷季泷的诘问。

    “他之所以武功出色,因为在你仍酣睡之时他已晨起练武。他之所以头脑聪慧,因为在你夜半游荡胡闹之时他在秉烛夜读。反倒是你口中所谓的可怜之人,看不得他人优秀,就要妒忌大放谗言,看不得他人颜色好,心中就要生出肮脏龌蹉,看不得他人受器重,就要挖空心思谋划暗害。你可知他从头到尾将一切看在眼中,可他未发一语。他从不在意风言风语,亦无所谓这些并不可怜之人底下难听的话语。”

    衣袂舞风,雷元江大步从门外踏入门中。雨前余晖将他身影轮廓照的透亮,耀着金光,越往内走,滚滚阴影越发拥来,模糊了他的衣着与面容,偏偏他口中坠落的四个字,清晰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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