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科幻小说 > 尘*******凉 > 第266章 柒拾捌.川拨棹下
    尚未痊愈的腿微微抽疼着,季成泺趋步亦步,踏着已被清扫干净仅残湿痕的石板。

    晨光颇为刺目,他不由眯起眼,身前跟住的大公子,其背影也因此稍有模糊,看不真切。

    身侧有人跟随,为令雷元江安心,唐申按捺浮躁心思,决意首先前去向公孙弘请教,于是招来仆人问寻公孙大夫具体所在。

    雷府之大,以言语只能描述万一,之中院落房屋,式样类同,新陈却有不同。唐申方才步出的家主居所,正是原先家主所居,早年被昔年战火打的疮痍。家主居所四方之院落,曾是雕梁画堂,自废墟之中再建,俱成了府中诸多深锁院落之中的一个。

    越是陈旧,越是华丽大气,越是封闭不启。

    唐申从仆人口中得知公孙弘前日暂居之处,距离他所在,也不过片刻。散步般抵达目的所在,他令季成泺等候于院外,抬手,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敲响屋门。

    屋中无人应声,但细听确有动静,约十数息左右,门扉被拉开,公孙弘现出身来。仍是那可称风流的白面大夫,齐整的长发披肩,却浑身酒气,面庞泛红。

    早在房门未开时,凭借敏锐嗅觉,唐申便嗅到浓重酒气,现下看,果不其然。

    公孙弘抬眼睨来,或因已在唐申面前暴露真正面目,故此不扯温文尔雅的面具,倚住门框,带着三分微醺,轻佻道“看着气色,一夜不见,雷公子竟好了大半本以为昨日以后还有好戏上演,谁知竟已落幕,真个令在下失望。”

    公孙弘给唐申的感觉,从来非易与之辈。以唐门的标准来评判,此人笑意浮于眼眸,时常垂眸不以正眼待人,礼让之下,当是个相当自傲之人。思及此人曾有过有害于罗谷雨的想法,唐申怎会与其客气,淡淡道“身作大夫,白日便饮酒作乐,怕是不妥。”

    “怎能说是酒分明是药。我又何尝作乐,分明只曾吃苦。”

    用略带讽刺的语调如此说着,公孙弘径直转过身,“请”唐申入门。

    屋中稍嫌凌乱,公孙弘不招呼唐申落座,自往椅中躺去,抓起桌上玉葫芦自酌。他未有多作询问唐申来意,毕竟,寻一位并不相熟的大夫,可想而知是为了看病。而他手中玉葫芦中传出的药酒味之浓,纵唐申如何对药理兴趣缺缺,亦可判断那是熬制的药酒。

    待唐申走近,在另一侧落座,公孙弘抬起一手便往唐申手腕探去,酒气冲天,也不知是否还能摸准脉相。

    常人若遇大夫如此,怕早已勃然大怒,斥责其毫无医德。但唐申颇为清醒,不似先前昏沉,自能判断身体如何,原只为令他人安心,故不嫌大夫放浪形骸。趁公孙弘诊脉,他甚至闭眼小憩,些许补上昨夜雷季泷在侧无法入睡而消耗的精神。

    公孙弘一手举着酒葫芦,手腕轻轻晃动,荡的葫芦中水声翻滚,忽酣然而笑“雷大公子,犹记初见你时,荒山野店里对一生人出手,迅捷无情,眼神分明冷漠,如今倒将父慈子孝,妆了个内外熨贴。”

    唐申睁眼,透过敞开的屋门,看院门旁靠着的季成泺的背影,又缓缓闭上。

    如此交浅言深,截然不符公孙弘表现出来高傲自矜之像,唐申全当他醉后胡言,并不打算作答。

    然而公孙弘目光加身,一直未见丝毫偏离之意,亦不再开口,灼灼如芒刺。唐申精神不佳,为躲清净,片刻,唯有接话“公孙大夫此言有差,对生人如何,与对亲人如何,内外有别。”

    “雷公子,当真是如此想”仿佛话里有话,公孙弘笑一声,又顾左右,低语,“雷公子似乎不过是义子,何来亲人一说这世间,本应是能者居之,是力争上游者夺得桂冠,如此一定要有内外之分,要有嫡庶之别,莫非公平”

    “人无法抉择出身,更无法改变与生俱来之物,有些愚钝之人能够享尽称誉,名利权财接踵迎来,而有真正有才能之人却要遭受偏见,因此种种被淘汰。如今这世道不妥,命运不公,雷大公子莫非,不如此认为”

    早在三十年前,每一个寂静无声无法入眠的夜里,每一回观测目标嘲讽其痴傻软弱的日月中,唐申便思考过这般问题千遍百遍。

    有些人无所作为便能坐拥一切,有些人不曾做错任何事却要遭受惩罚,为何

    这个曾令年轻时候的他愤懑不已的问题,他至今无法回答。

    骤然发出这般感慨,太过不合时宜。唐申不知公孙弘意图为何,许仅仅是酒后醉言,许别有所图。他并不欲发言,奈何公孙弘誓不罢休的注视,只有略带敷衍继续道“富贵之人并非生来富贵,前人以自身奋斗庇护后辈,并未有不公一说。”

    公孙弘不假思索道“世人读书,敬读书,皆道有志者事竟成、道君子自强不息,可曾想过,当今诸般学识名著皆为世家与大门大派所控,他们耳中听闻的自强,是世家门派欲对他们加以施用所展现的诱饵。他们自认终有一日可及的未来,是世家门派令他们看到的,平定他们内心因彼此间沟壑而生的愤怒的,遥不可及的可能。”

    这一回,仿佛话不投机,公孙弘没有等待唐申的回答,自顾自地饮一口酒,语气由始至终未生出波澜“雷大公子的说法,比起虚无缥缈的轮回善恶,倒能令人接受。如此也好,最怕慷慨激言万般,最终感动了自己,却无法感动他人。”

    唐申自然晓得,有太多的事,万万人重复万万遍,就成了真。唐末徽如此恨他,便是那万万人轻叨了万万遍她的不如,才将他们二人一步步逼至不死不休。他曾对唐宛凝如斯绝望,亦是信了人间万万人念的那万万遍尊师如母,信了母爱如渊。

    他仍不知此间差距从何而起,他却不再抱怨艾怜,因他自己,亦是假的。

    “公孙大夫,你饮醉了。”

    唐申说道。

    “世人说一醉忘忧,我心中忧愁未忘,怎敢称醉”公孙弘摇着头,搁下酒葫芦,信手拨开脸侧垂发,勾落一根银丝。望着指间白发,他失神片刻,扬手挥去,再道“雷大公子的手段,在下也是头一回见,若在下有雷大公子十分之一的隐忍与思虑,兴许你我二人见面之地,非山野小店,而是明年年初击舟宴。”

    与丐帮英雄大会无有门槛不同,击舟宴四年一届,行于前朝旧都,是武林中当之无愧的盛会之首,本为一宫二教三门四派五家六道七山互通有无而举,规矩格外森严。寻常小门小派,唯有其掌门方能摸到门槛,涨涨眼界,稍微高上数等的,才得资格择一二嫡系共同前来。

    霹雳堂自然是有举堂前去的资格,但若真要唐申作为雷越现身,必要做出许多铺垫,并且安排好后续,以对抗各门各派事后查证。

    公孙弘忽然提及,是有心,还是无意是话里有话,还是单纯讽刺

    “正如公孙大夫所说,我不过是义子。”转瞬数念,唐申回答依然简短而不咸不淡,“若论击舟宴,恐没有如此福分。”

    “福分此二字用的甚妙。”公孙弘险些抚掌,眉梢一挑,问,“雷公子喜欢那位蛊师”

    唐申闻言,终于抬眼,看向公孙弘。

    儒雅之末,傲慢毕露,公孙弘嘴角似有若无的笑勾起,变化成一个怪异的弧度“雷大公子可知道,一人心绪变化之时,其脉搏也会随之变动。而你的脉搏,今日也好,早前也罢,却始终如一,直到这一刻雷公子猜猜,这是为何”

    屋中忽然静寂下来,一时间,二人谁也不出只语片言。

    许是太长时间没有任何响动,连外头季成泺都仿佛耐不住冷清,回头稍稍看了一眼。

    将手一翻,唐申擒住公孙弘手腕,牢牢压在桌面,望着青年大夫双眼,低声道“公孙大夫今日发言,似乎太多了。”

    尽管手上力道令他瞬间失去对手腕的掌控,公孙弘未有悔意,另一只手伸出一指竖在唇边,道“花间派的规矩,我坏了不少,唯有一则,我比许多同门来的更加遵守病理以外之事,皆与我无关。雷公子喜欢何人、不喜欢何人,在下不会多舌,亦不会放在心上。”

    “在下无非是不喜受人威胁,雷公子不也如此么”公孙弘笑着,显然在指早前唐申以他解剖尸体作威胁之事,“雷公子是聪明人,知道在下小小需求是什么。”

    虽有言大门大派并不防结契之事,流言仍旧可畏。对流言所指本人,以及另一人,都会造成大量麻烦,尤其是在“雷越”之名仍名不正言不顺时。

    公孙弘早前莫名其妙的言语,或都在刺探于唐申,企图找出一点反击。

    未曾想过以此作把柄来威胁公孙弘,唐申不置可否,他不愿再听醉鬼胡言,径直松罢手,站起身来“有劳公孙大夫,既然我无事,不加叨扰。义父令人来问,便说我已大好,多谢。”

    “雷大公子客气了。”

    得到想要的回答,公孙弘毫不在意唐申冷脸,收回手腕轻轻揉动,目送唐申离去。

    屋外尚残余秋日的一二虫鸣,与寻常清晨别无二致,季成泺候得唐申归来,前后不过一炷香时间,诧异耗时稍短。他并不看唐申神色是否变化,亦不多嘴询原由,安静跟在其身后。

    对公孙弘而言,告发解剖一事当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但对唐申而言,实在无足轻重,一件不值得为之动怒又或记挂于心的小事耳。

    让唐申心烦意乱的,是罗谷雨。

    以这两天状况来判,罗谷雨身体并不乐观。唐申心中牵挂,欲要探看,却又因自身身体大好,似乎没有其他能够留住罗谷雨的借口,而感到踟蹰难前。抉择两难,生生将一人剖作了二半,一半欲大步迈出长痛短断,一面细声劝说再候片刻或可遇转机。

    唐家堡授法千篇,每条每款俱印刻于唐申脑海,单从理智上来判,最好的选择是放任罗谷雨离去,暗中令人报告其行程。且不提唐申自身尚有许多麻烦未解决,办事束手束脚,时有难以顾及。罗谷雨本身实力并不弱,且实力并不在拳脚,而在诸多养蛊秘法。因大多蛊虫并不能自苗疆跋山涉水带来,罗谷雨所需无非是一段时间来习惯中原种种,等待新一批蛊虫长成。

    但凡有世事能如斯简单,可以纯粹的理性去思考,该有多好如此他便不需挖空心思寻找能够让罗谷雨留下的理由,不需在意是否能当面确认其安危,不需牵挂于心徒生不宁。如此便无惧大步去寻罗谷雨,轻巧扮出笑脸温言。

    顺着下人所指,唐申缓缓驻步于罗谷雨暂居之所前,停留之久,令站定门侧的季成泺不得不开口轻声提醒。于是他步入院门,绕过砖雕薄照壁,无心留神足边待放的萱草角瑾,心事沉沉踏入路中。

    然后他听到水声。

    不知是何人倾倒了一斛白珠,淅淅沥沥泄了满地,又仿佛听到枝头梅花一刹全数绽放,花蕊挣脱束缚油然而生向往自由的喟叹。随着最后一滴露珠摔入水面,竟沉出咚的一声,伴着淡淡余音,敲在心房。

    唐申将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由放轻了脚步,瞧见秋树环绕的院房,将落未落枯叶藤蔓与灰褐楼柱那头,内外门窗俱皆大开。于是阴翳为日曦迫在一角,数不尽的光晕刺穿翻新的旧室,拥住屋前栏杆旁,那风华正好的青年。

    青年未着单衣,将盛着热水的铜盆搁在栏杆处,侧着身弯着腰,以手舀起一捧清水。他手中那捧水倒映出头顶青灰的片瓦,倒映出瓦沿外青碧的苍穹,倏尔破碎,尽数倾洒于过肩的短发间。

    清水从发顶淌下,顺着他的面庞和鼻尖滴落,掉在厚实的胸膛。他抓起盆中漂浮的布巾拧干,覆在身上来回擦拭,过高的水温以及手上过重的力道,使擦拭过的皮肤因此而微微泛红,呈现出蜜柑的色泽。

    湿透的发丝彼此纠缠,他用手指一缕一缕地梳开,水珠从指尖脱落,划过他的手腕,顺着手臂肌肉起伏的纹理,一路蜿蜒至肩背。蝴蝶骨处褐色图腾被打湿,水痕划过凹陷的脊柱,沾润不见赘肉的腰际,最终浸透深紫的下裳。

    略微攥干头发撩到肩后,他稍一侧身,察觉了几步外树影下长立的唐申,微眯的眼眸睁开,惊讶唐申竟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来到眼前。

    唐申别过脸,为打破尴尬,轻声问“天气甚寒,何以不在屋内洗漱”

    “啷个麻烦。”

    罗谷雨说着,揩去鼻尖水痕,将巾帕扔进盆中再捞出,抹了把脸。他身上伤痕仍在,原本覆盖药水的痕迹被洗去,留下大大小小,或狰狞结痂,或愈合平滑的痕迹。随后他将盆中水倾倒,倒在廊下一片湿润的、满是枯草的草坪。

    虽说四处草叶早已泛黄,唯有廊下那片,呈现出烧焦的卷曲褐红,或稍微一捻,便可化为灰烬。

    仔细一想,亦也在理。罗谷雨所用伤药对多数人而言是毒物,若在屋内将之清洗,残余于器皿的毒性可令打扫的下人在不经意间沾染。

    罗谷雨用热水将铜盆再清洗一遍,恣意将巾帕搭在肩头,便往屋中走。跨过门槛,他脚步一顿,回首对唐申说“进来哎。”

    热气与秋日冷霜撞出氤氲雾气,模糊了罗谷雨的身形,唯有他金色双眸,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唐申迈着步子,似一只被无形之线所牵引的纸鸢,慢慢踱近房门,踏入屋中。堂屋唯剩桌面一只孤零零的铜盆,罗谷雨早已走进内屋,屋中仍残留着些许血气与怪异的腥甜。

    唐申迟疑一瞬,跟上前去,拨开门悬木帘,瞧见绘诗的屏风朦胧遮挡之后,青年正弯腰换衣。适时清风摇动指尖垂帘,惊他当即将之撒开,迅速背过身,走回厅堂。

    途中倏尔忆起片刻前公孙弘所言,唐申拢袖,按住脉门悄数。两息三十步,止立于桌侧时,他不由垂了眼帘。回想起来,堡里授课的先生曾问过,可知为何唐门杀手最惧他人近身

    答曰,一个人伪装而出的表情神色无论如何难辨真伪,终究非真,面上喜怒哀乐再能骗人,心却知道是假的,便不生波澜。唐门杀手不得他人近身,并非因暗器近身施展不开,而是若他人离得近了,辨识不出眉间的真假,却能辨识得出心的真假。

    而心的真假,无从控制。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唐申回过神,无声轻叹,旋过身去,欲拂去袖上皱褶。

    只是身转到半途,蓦然停歇,拂袖的手虚抬,滞在半空。

    信手拨开门帘,木珠甩出一阵轻响,罗谷雨大步踏来,展出赤足。赤足踏于木板,步伐稳健有力,新换的半旧玄色下裳摆动,一直来到唐申面前,甚至将他迫退一步,后腰撞上桌沿。

    “哩好叻”

    发出此疑问之时,罗谷雨略微抬着头,与唐申仅有半尺之隔。

    还是第一次,唐申见到卸下所有银饰的罗谷雨。

    他能够瞧见罗谷雨别在耳后半干的发丝些许不羁地岔出,能够瞧见罗谷雨仍旧苍白的面庞,恢复淡淡血色的唇,还有肩上一部分刺青图腾。他亦能嗅到罗谷雨身上未散去的草药气味,感觉到罗谷雨的呼吸,还有呼吸间喷洒在他衣领处的绵长气息。

    忽如其来醒悟。

    万般的不理智、不符思量,并不在面前此人如何干净耀目,双眸如何流光溢彩,无关此人是形容齐整还是不修边幅,无所谓花开花寂,无所谓亲见不见。

    只是心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